弗吉尼亚大学亲历者:暴力事件后,学校都在讨论什么?
8月12日下午3点,我快步向家中走去,天气晴好的这个周六无比宁静,不远处却刚刚发生惨剧。六个小时以前,从朋友处听说昨晚在校园发生新纳粹示威事件,但并未留意,直到临近中午,我打开新闻链接,一张年轻男子们集体行纳粹军礼的照片让我瞬间不寒而栗。
这是一批白人至上主义者,为了抗议刚刚通过的拆除两座内战时南方将领雕像的法案,计划12日下午在市中心附近的公园举行集会。事实上,拆除雕像的法案于2017年4月已经通过。其后的5月至7月,村里已连续发生三次白人至上主义者集会抗议事件。但抗议规模较小,便并未引起足够关注。而这一次集会由杰森凯瑟勒(Jason Kessler)组织,名为“右翼联合”(Unite the Right),美国国内3K党、新纳粹(Neo-Nazi)等极端右翼组织成员纷纷前来,定于12日正午时分开始游行。早上,集会人群就已经满聚公园,配备盾牌、枪支。抗议者同样早早来到现场,多为反种族主义、反纳粹相关组织,其中也混杂有当地居民、教会人士,以及人权组织成员。正午一过,现场冲突开始加剧,多人受伤。随后,州长宣布进入紧急情况,停止游行,学校发来邮件,原定今天举行的一切活动取消,学校进入关闭状态。窗外不像有任何事情发生的样子,但脸书时刻更新着不远处的骚乱。临近2点,市中心发生汽车冲撞人群事件,一辆银灰色轿车以加速度冲下市中心的主干道,从背后撞向人群,然后迅速倒车离开现场,四周顿时惨叫哭嚎迭起。
16日晚在弗吉尼亚大学校园发生火炬游行的地方,大家点灯纪念
我开始有些害怕,迅速收拾好东西。出门前,郑重地戴上了帽子和墨镜。于是3点钟,在空无一人的干燥街道上,我的心中一片混乱,恐惧,与疑惑。
雕像之争与双方的激化
大选以来美国政界之震动无需赘言,特朗普出乎意料地在底层白人的支持下当选总统,是政界及媒体皆未曾想到的情况。其后相关讨论一直延续至今。组织这次集会的“右翼联合”看似也是这种对立的体现。而令我不解的是,为何参与者除了所谓的“红脖子”底层白人,还有许多普通青年?夏洛茨维尔只是多地拆除雕像风潮的其中一处,但为何却成为事态迅速升级的起点?3K党和新纳粹这样的极端组织与自诩为“另类右翼”(alt right)之人又有什么不一样?
席卷美国的拆除内战南方邦联纪念雕像的风潮始于两年前,由各地人权组织发起,回应2015年发生在南卡罗来纳州的白人极端主义者迪兰鲁夫(Dylann Roof)在教堂杀害九名非裔之惨案。截止今年4月,已有至少60处与南方邦联相关的纪念物被移除或重新命名。而此次风潮所引发的争论主要在于拆除雕像的合法性。支持拆除者强调邦联纪念物是对美国种族多样性与平等性的冒犯,是美国耻辱历史的象征物,而反对者则认为它们是对内战中南方各州牺牲战士的纪念,具有不可磨灭的历史意义,不应拆除。这一争论一直持续。
被涂鸦的雕像
夏洛茨维尔的提案早在2015年便已递交,却到今年4月方才通过。这与期间发生的多重争议有关。提出提案的非裔理事维斯贝拉迈(Wes Bellamy)来自南方的亚特兰大,属于呼吁黑人平权中较为强势的代表,一直积极推动提案通过。但支持拆除雕像的合法性不断遭到质疑。一方面,此次拆除的雕像分别属于将领罗伯特李(Robert E. Lee)与外号“石墙”的托马斯杰克逊(Thomas Jackson)。罗伯特虽为南方将领,但在战前已公开反对奴隶制,内战爆发后因乡土情结回归南方领导战争,多次取胜。在战局南北悬殊越来越大之后,为保护当地群众主动投降,可谓得到内战南北双方共同认可,被后世视作军人典范。人们对于拆除李将军雕像的必要性存在争议。而去年夏天,名为“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的活动组织在李将军纪念公园涂鸦雕像,情况不断恶化。“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正是8月12日这次事件中表现最为激烈的反对派组织。该组织成立于2013年,也是对早先发生的黑人遭受不公待遇事件的回应,影响广泛。该组织的联合创始人艾丽西亚加尔扎(Alicia Garza)去年10月在夏洛茨维尔曾举行演讲,却受到时任弗吉尼亚大学客座讲师的道格拉斯穆尔(Douglas Muir)在推特上的抨击。穆尔认为加尔扎的言论过分,“黑人的命也是命”组织的理念体现的是另外一种种族主义。因为言辞过于激烈,穆尔最后以停职收场。贝拉迈也曾组织抗议活动,公开抵制穆尔所开餐厅。此事随后被此次“右翼联合”集会的组织者——博主杰森凯瑟勒得知。凯瑟勒人肉贝拉迈的社交平台后,发现其推文中多次出现侮辱白人女性言论,便开始口诛笔伐,舆论一片哗然,贝拉迈因此引咎辞职。
在这一系列事件的催化下,今年4月提案通过后,矛盾正式激化。凯瑟勒决定召集一次集会,公开反对拆除雕像法案。基于美国言论自由之特点,活动申请得到通过。故事发展到这里,这次集会仍具有一定合理性。但是8月11日开始的事情却大大偏离了凯瑟勒的申请中所提到的诉求,此次集会的目的性与破坏性让这件事情的本质发生了根本变化。身边同学都知道12日将要发生的游行,但从未有人听说过11日晚上的集会信息。而美国各报纸对居民的采访也证明,人们对于11日晚上的事一无所知。但也有人提到,在网上听说游行人群将于周五晚上制造“惊喜”。根据NBC的信息,当晚8点左右,一名记者收到此次事件的组织者之一、极右白人种族主义者理查德斯宾塞的信息,称“9点一过,无名草坪(弗吉尼亚大学草坪)见。如果我是你,今晚我将在校园附近。”而事后再看凯瑟勒接受当地电台采访时对此事作出的描述,也可看出发现雕像仅仅是这次集会的由头而已。“我们尝试组织的是一次关于支持白人的游行。所谓的‘政治正确\’做得过了头,唯一的还击方法就是为了我们自身的利益站出来……移民正在对我们的文明造成负面影响。”
不论是11日晚,还是12日的正式集会,“雕像”的意味被迅速碾压。
事件之后:“用爱发电”的校园
当天晚上,估计是因为国内报道将这次事件形容为“暴动”,我开始陆续收到家人和朋友的信息。实际上除了事件发生区域,城里其他地方并未受到过多影响。隔天,来自外州的右翼势力便逐渐撤离小城,夏洛茨维尔也逐渐恢复往日宁静。我也开始看到学校各院系和各学生组织纷纷发表的公开信,谴责此次暴力事件与右翼组织,呼唤爱、多样性与包容性。UVA著名的涂鸦墙上也已换做“仇恨在这里无处藏身,我们选择爱。”当地居民纷纷来到事件发生地,向事件遇难的海瑟敬花祭奠,同时自发游行,抗议外州右翼势力的行径,表达当地对和平的追求。然而,惨剧却并非就此收场,事件各方与美国政坛仍就此事打得不可开交。特朗普最早的回应中将游行中的暴力形容为一场悲剧,由“多方”造成,却并未对事件中的极右势力暴力行径及纳粹主义做出批判。这样的态度引起国会民主共和两党及普通民众的极大不满与失望。身边友人也都持相似观点,学校师生更是非常愤慨极右组织在最能代表学校历史与杰斐逊之办学理念的历史建筑群的暴力游行行为。
UVA13日的涂鸦墙
但与此同时,支持白人至上主义者的声音不断出现。极右代表理查德斯班瑟(Richard Spenser)在事件发生后曾上传一段录像,声称自己只是为了组织一次平和集会,并继续释放恐怖信号,宣称他们会卷土重来,“烧红”弗吉尼亚大学与夏洛茨维尔的土地。左派当中也不乏持有过激立场之人,痛骂白人至上主义者之时也一道否认了“中间立场”的存在。此次游行组织者凯瑟勒原定于13日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一些抗议人士群情愤慨,出现攻击行为,凯瑟勒被迫退场。“以暴制暴”是否合理又在网上引发新一轮争论。同时,美国各地出现抗议者私自毁坏内战南方邦联州雕像的行为。一座座雕像或应声倒地,或被涂鸦遍布全身。
出于对自身安全的考虑,我此时更加想知道的是,作为留学生自己身处的环境究竟如何。我首先在学校各方的迅速回应中找到一丝安全,大家在抨击白人至上主义者的同时,没有忘记强调对种族多样性的拥抱与认可。学校各院系、学生组织纷纷发出自己的声音,严厉谴责极右势力,呼吁大家团结在一起,共同对抗暴力。而若不是学校进入紧急状态,事发当天下午原定有一系列针对右翼集会发起的讨论活动。作为学校标志之一的涂鸦墙在14日被改为“欢迎国际学生”。而通过进一步的报道,我得知参与集会的极右势力大多来自外州,许多人其实是“职业活动家”。州长就此事所作出的声明中严厉指出让这些人永远不要再踏入弗吉尼亚州。再者,城里的居民也纷纷发声,谴责白人至上主义者(商店售卖火炬图)。诸如“弗吉尼亚属于有爱之人,而非种族主义者”(Virginia is for lovers, not racists)的牌子随处可见。
14日的涂鸦墙
“这就是我们的美国”
在一切渐趋平息的时候,我看到了系里唯一一名非裔美国同学的文章,许多冷冰冰的政治观点以一种更微妙却也更强烈的方式进入我的个人经验。凯文(Kevin)生长于费城,一路成绩优异,去年在弗吉尼亚大学开始自己的博士生涯,研究美国艺术中的种族批判理论。对他来说,这次事件让他所费解的不是为何发生这样的事件,而是事后大家为何表现出如此的惊讶。他不理解人们为什么会纷纷转发“这不是我们的夏洛茨维尔”、“这不是我们的美国”、“还我平静”一类的心情。在他看来,“这就是我们的美国”,没有任何值得惊讶的地方。美国取消种族隔离不过短短几十年,当下社会的各个方面一直存在严重的种族偏见与歧视,夏洛茨维尔事件只是这些问题以新的模样又一次卷土而来,又一次激化。作为一名非裔美国人,在他长大的过程中早已经历过各种显性和隐性的歧视。即便生活富足的夏洛茨维尔并非种族问题“偏爱”的地方,却也并非黑人的乐土。就他过去一年的生活而言,除了围绕拆除雕像提案所引发的一系列冲突,去年年末美国大选出人意料的结果早就预示了今天美国面临的混乱与冲突。而他在生活中偶有遇到的歧视性言语,还有学校先前发生的几起歧视性事件,都进一步“合理化”了这次事件的发生。而凯文在“这不是美国”类似的呼吁声中,似乎看到了一种规避问题、纸上谈兵的态度。否定并不能解决问题,只有承认“这就是美国”,承认美国一直面临严重的政治分裂与种族歧视问题,承认司法与警察系统中的诸多弊端,才有解决问题的可能。
凯文的声音并非孤立,他的平静与反思是许多师生的状态,也是目前反思这次事件的一个重要方向。学校历史系教授布莱恩鲍洛格在接受采访时说道,“当我们这些生于二战之后的人在相信历史总是向着光明前进时,反移民、推崇种族主义的3K党却在同一时间不断招兵买马,更新换代。”而许多“白人”的声音也在告诉大家,“这就是我们的美国,我们这些白人感到“震惊”的原因只是我们一直没有认真倾听,我们其实在无意识中或多或少都参与过“隐蔽的白人至上主义”(covert supremacy)。”
弗吉尼亚大学也在做出同样的反思。在与负责视觉材料中心的丹(Dan)讨论此次事件时,他告诉我学校在事件后紧急召集了几次讨论会,作为教职人员他一直参与其中。目前所探讨的一个问题是,大学对学生进行的种族问题相关的教育是否充分,是否有效?作为白人占主导的学校,我们对种族相关问题的关注是否足够?尤其考虑到此次集会的组织者杰森凯瑟勒正是弗吉尼亚大学心理学系2009年的毕业生,学校试图弄明白学校教育与凯瑟勒的行为是否具有直接关系。作为全美排名第二的公立大学,弗吉尼亚大学拥有将近三百年的悠久历史,也因其创始人杰斐逊与美国历史的关系在美国东部可谓“老牌名校”。但是正如弗吉尼亚州的特色,弗吉尼亚大学学生也多来自白人家庭。以本科生为例,全校95%以上的学生来自本土,其中超过60%是白人学生,非裔只占百分之六(生源的种族构成图)。而不论族裔,大多数学生来自“保留了美国传统南方生活”的弗吉尼亚州本地,由于弗吉尼亚大学的入学难度,这些得以入学的学生也多来自有力量支持良好教育的家庭。这样一所以白人为主的学校似乎没有什么种族冲突发生的土壤,但也并非没有可能成为酝酿“隐蔽的白人至上主义”(covert supremacy)、“无意识的歧视”的温床。
在这里生活的几年中,我并未感受到怎样的歧视,但也却实在体会到了学校文化突出的同质性与单一性,从衣着、社交方式、到娱乐方式。借系里一位教授的话来形容,许多来自当地中产家庭的白人学生从小生活环境简单,对世界的了解深深地建立在中产阶级的思想体系上,对美国的种族和阶层问题了解非常有限。而大学期间他们依旧是环境中的主流,若不主动寻找,依旧缺乏与其他种族和文化进行交流的机会。而这种对对方的“无知”,也许在某些极端情况下便容易引发“隐藏的白人至上主义”。
学校将在下周迎来新的学期,作为助教,我在几天后也收到了系里发来的有关“如何在课堂上谈论极右暴力”的分享资料。学校将此次事件作为一次让我们开诚布公地讨论政治与种族问题的契机,或许会在开学第一周组织专门的讨论与写作活动,鼓励学生主动分享自己的经验和感受,并且向学校和老师寻求相关帮助。正如一位教授所言,我们需要跳出以往的教学圭臬,为学生提供发问的机会,而非答案。同时,不要评判他们的问题,而是引导。
弗吉尼亚州的夏城:万红丛中一点蓝
那么,事件过后的夏洛茨维尔又是怎样一番景象?早在去年深秋,美国大选特朗普出人意料的获胜就已将美国社会阶层、种族与政局的分裂展现的一览无遗。保守党大举获胜,“沉默的美国底层白人”出人意料地倒向特朗普,狠狠甩了主流媒体一个响亮的耳光。而夏洛茨维尔周遭居民也属于无限震惊的这一方。弗吉尼亚州地处美国中部,但在政治传统上属于支持共和党的保守南部地区,内战时亦属于南方邦联。但夏洛茨维尔则属于“万红丛中一点蓝”(图),作为美国排名第二的公立大学所在的大学城,居民多为知识分子、专业人士为主的中产阶级和支持民主自由的学生,可谓支持民主党的大本营。笔者所在院系的师生几乎没有共和党,初选时也多是典型的左派伯尼桑德斯(Bernie Sanders)的支持者。大选结果出来当天,举系上下一片黯淡,无处不在讨论前一晚在电视前看到民主党节节败退时的愤怒与无力。原本平静祥和的大学城也不可避免地被卷入整个美国迅速右转、种族冲突日渐严重的过程。可想而知,在这样一个民主党为主的小城进行极右集会,其轰动效果只会更甚。极右分子斯宾塞在11日晚“突袭”游行前向记者发信通报的行为,也明显说明这次集会“不嫌事大”的计划性与目的性。
事后,一些对当地居民的采访还提到,小城近年来贫富差距不断增大,阶层差距也愈发明显,或许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族裔之间的关系。身处校园,每日繁忙,我对整个城市的认识其实非常有限。然而看到这样的报道却也不觉意外。与周遭的农业田园景象不同,夏洛茨维尔本身的城市生活富足,教学医疗条件先进,文化活动丰富,每年电影节、书展、戏剧表演等各式活动丰富多彩。这里也不断成为中上层阶级退休后的理想生活地点。但是,参加此类活动的人群似乎只局限于中产阶级。它为人所称道的生活方式似乎很少涉及主流话语之外的人群。而这种分化却并非源于族裔之分。生活在夏洛茨维尔的不多的非裔中,其实不乏生活富足的专业人士。而那些挣扎在贫困中的“底层”,也并不仅仅是非裔、墨裔,更有土生土长与此的“红脖子”。我在夏洛茨维尔第一年的室友是学校医学院的硕士生,同时也是热爱公共医疗与支教的“嬉皮士”,常年在贫困社区活动。她曾带我去过当地一个名为“要食物不要炸弹”的发放免费食物的公益活动。食物一般来自各大超市,因为品相或保质期将近等问题免费发放。这一活动源于1980年发生在波士顿的抗议建立核电站运动。而我所记住的大概是各式各样的领取救济的居民。其中占多数的实属白人。他们代表的,应当就是那些在经济发展过程中利益受损的人群,那些在信息化时代和全球化时代被丢下的人群。
当地商家的态度
我来自日常生活的经验非常容易流于片面,但是看到的这些零碎画面却一再颠覆我脑海中对周遭美国社会问题的宏观描述。但大选以来暴露出来的美国阶层分化严重问题的确也在身边上演。夏洛茨维尔的种族问题一定程度上“不敌”更为剧烈的阶层分化问题。当大家纷纷谴责那些来自外州的蓄意挑事的极右势力时,是否遗忘了人群中那些毫无特色、过目即忘的本地面孔?不论是一眼就可辨识的底层“红脖子”,荷枪实弹的军事迷,还是那些无异于你我的普通上班族,夏洛茨维尔本地依旧有这样的人群存在。若不谈当地居民的安全问题,这种“内外”分隔对于看待这次事件并没有实际意义。当因为相似的无奈与愤怒被点燃,他们的反应或许不再区别于肯塔基还是弗吉尼亚。那个突然冲撞人群的来自俄亥俄州的年轻人詹姆斯菲尔斯(James Alex Fields),在下一个城市就会变成弗吉尼亚州人、佐治亚州人……事发当天现场,白人种族主义者克里斯托弗坎特维尔(Christopher Cantwell)面对VICE新闻的镜头,不屑一顾地传递着这样的信息:我们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提供这样一个机会,让散布在各地的“被压迫的白人”看到我们。这样我们才能聚集在一起,组织在一起。这只是一个起点。
什么的起点?夏洛茨维尔在这一天被选为修罗场,可以源自多种多样的原因,可以有多种多样的解释。但为何是夏洛茨维尔这一问题并非最核心的那个问题,正如凯文认为这次事件没有任何值得惊讶的一样,我们该思考的更应该是整个事件中的各种声音来自什么样的地方,缘何发出,这些声音的交织纠缠如何一步步令事态恶化,以及他们将发散向何方。《圣经》中的索多玛与蛾摩拉可以是你我身边任意一座城市,只需将罪恶之人引向那里。在过去几十年的发展中被社会经济的发展所“丢下”的这批美国白人,在绝望中接过魔鬼梅非斯特的邀约,配上十字军的盾牌,举起纳粹德国的手和3K党的火炬慢慢走来。魔鬼说,是那些外来者给你带来不幸,他们都生得与你不同,很好辨认。而在抨击他们的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在他们一开始的合理诉求不断激化成为向魔鬼寻求解药的过程中,美国政治与经济的领导人群又做了什么努力。
那么,美国社会经历的这场阶层撕裂对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有何影响?受限于我的社交圈之狭隘,事件发生后,我直观感受到的反应几乎都来自学校师生和已工作的美国年轻人,无一例外非常激烈,尤其对于右翼势力闯入学校这一事情。但是更为广泛的美国社会怎么看待这样的事情?这个问题在事件之后发生的批判“黑人的命也是命”组织的言论中似乎可以见到一些端倪。该组织因为激进的行为方式、拆除雕像引发的争议,以及夏洛茨维尔事件中非裔贝拉迈侮辱白人言论的丑闻被推上风口浪尖。不少人认为该组织实际上代表了一种反向的种族主义,对黑人权利的强调其实也会带来同样的种族分隔。我的许多中国留学生朋友以及国内的很多声音也对这个组织表示出否定,将其译为“黑命贵”,讽刺之意可见一斑。然而这种批判声在我周遭的师生处却没有什么市场。大家的关注点仍然集中对极右势力的抨击之上。批判极右势力没有任何可以商量的余地,但是大家对于拆除雕像一事引发的争议,以及反对派组织一些激进行为所表现出来的集体沉默,究竟应该如何理解?就拆除雕像一事,我在私下听到过不少质疑的声音,但并未在社交媒体上看到身边美国同学的讨论。我或许可以理解的是,对于我的同学来说,这些问题所持有的态度不是值得拿到社交媒体上进行分享的内容。以及在极右暴力带来的伤痛之下,这样的问题可以稍稍靠边。这让我不免想到有关大学校园政治正确问题的争论。
美国社会的政治正确原则与对社会自由和文化多元的追求密不可分。但是近年来,保守派多次指责美国大学存在过度“政治正确”的问题,导致有些问题无法得到讨论。有关大选立场、少数族裔、女权、LGBTQ组织等话题上的观点似乎因为政治正确而提前被预设。夏洛茨维尔拆除雕像一事所牵扯到的非裔理事贝拉迈与弗吉尼亚大学讲师穆尔之争中,穆尔因为推特上的过激言论被学校停职一事是否也是这一现象的注脚呢?
面对极端势力,我们还要坚持言论自由吗?
而美国大学与政坛关于“政治正确”的探讨常常与“言论自由”挂钩。今年年初,美国保守派网站“巴莱布特新闻网”右派编辑米罗亚诺伯罗斯(Milo Yiannopoulos)原定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举行的演讲引发大规模抗议,最后演变为暴力冲突。被认为是“种族主义者”的学者查尔斯莫瑞(Charles Murray)在著名的文理学院米德贝雷(Middlebury College)进行演讲时,遭到数百人抗议,被迫离开。这两起事件引起美国社会对于政治正确是否损害言论自由的争论。支持派认为,这些抗议活动阻碍演讲进行的行为是对言论自由的一种损害。而其背后则体现的是美国高校在政治上普遍左倾,过度强调政治正确的问题。甚至,持右派观点会成为在美国寻找教职的阻碍。而反对者也指出,虽然暴力事件不应纵容,但是抗议本身没有错,并且也是一种言论自由的体现。这两次抗议中的演讲人所持观点充满歧视,不应为社会所包容。芝加哥大学对这两次演讲事件间接做出的回应也引来不同争议。在去年秋季学期伊始,芝加哥大学在发给新生的邮件中直接指出“出于保护学术自由的承诺,我们绝不支持任何所谓的触发警报,我们不会因为演讲者发言内容的争议性而取消演讲……”有人认为这是对政治正确的一种反击,有人则评论这是对于学术机构言论自由和思想交流的反向保护。
同样的反思在这次夏洛茨维尔事件之后也重新回到大家的视野。事件发生之后,人们一度质疑为何右翼可以举着火把长驱直入学校历史核心区域。校长特蕾莎苏利文(Teresa A. Sullivan)在其后发布的公开信中做出解释,弗吉尼亚大学作为一所公立学校,必须遵守法律规定,赋予公众进入学校室外空间的权利。周五下午,警方在听闻可能发生的游行之后,迅速出警学校。但是右翼联合游行者却为按照提及的路线在学校外围活动,而是直接来到学校正中心区域。那么当右翼联合已经违法,那么是否还需坚持言论自由,允许他们继续集会游行?当游行示威的人群以臭名昭著的种族主义分子、新纳粹、3K党成员为主,高喊着充满仇恨的纳粹口号、藐视当地政府解散活动的要求之时,“言论自由”成为“攻击言论”,是否还匹配“自由”一词?
学校媒体研究领域的教授希瓦(Siva Vaidhyanathan)在发表于纽约时报上的文章中给出这样的答案:“这绝非‘自由言论\’。它从来都不是。当有人挥舞着火把去任意欺凌那些他们所反对的人时,何来‘自由言论\’。你永远无法与荷枪实弹的人进行平等对话。这些纳粹主义分子周六像我们明确地传达了他们的意图:这次事件就是他们关于‘血统与土地\’的争夺。他们动真格了,而我们也意义。”在学校分享的关于如何与学生谈论此次事件的材料当中,有关“言论自由”的话题也在其列。如何定义言论自由,不仅关涉学校如何反击暴力言论的侵扰,也关涉着如何真正自由开放地谈论敏感问题。因为这才是反思与解决问题的真正开始。
同时,在否定极右势力这次的集会符合“言论自由”之要求时,另一种曾被视作禁忌的言论也开始被赋予一定“自由”。前文提到,学校要求老师在新学期课堂上为学生提供谈论此次事件的机会。这其实是可能带来争议的举动。一般而言,课堂内是否可以谈论政治一直是争议话题。美国大学默认老师在学校的课堂上不应当公开讨论自己的政治观点,不应向学生传递相关言论。1996年的教育法第406和407条明确禁止学校进行任何宣传党派政治观点的行为。这样的规定旨在规避由于教师所天然带有的权威性以及说服力,学生可能受到的影响。去年美国总统大选期间,群情激昂,言论分化问题严重,学校不可避免成为前沿阵地,《卫报》等多家媒体就对教师是否可以在课堂上谈论政治做出了接连报道,主要关注当课堂上出现不可避免的政治话题时,如何界定其内容合适与否。此次事件中,对极右分子的暴力集会及其口号的评价已经成形,不会出现教师是否应该谈论这一话题的问题。但是,学校希望通过这样的举措打开敏感议题的讨论空间的旨意,可以说是对课堂政治讨论这一话题的又一次反思。
不论是为白人社会所忽视的身边的种族问题和极右势力,还是在政治正确下未能得到充分讨论的个人观点,这些房间里的大象,并不会因为否认而就此消失。如何打破这种沉默和敏感,开启对话,成为人们需要探讨的话题。“没有仇恨,没有恐惧”(No fate, no fear)并非问题的全部答案。美好的寄语不应就此埋葬了反思问题的机会。只有直面问题并积极解决问题,才不会让鲜活的生命白白流逝,悲剧一再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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