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尊严
乔欢
毕飞宇的长篇小说《推拿》，曾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
小说讲述了一个特殊的群体——盲人群体，他们虽然“看不见”，但他们的自尊、自强、自爱，丝毫不输于健全人，甚至更为强烈。这种自尊，就像小小蜗牛的触角，柔软而敏感。
毕飞宇患有颈椎病，常去盲人推拿师那里推拿，熟知他们的悲与苦、喜与乐，并与他们成为朋友。在盲人朋友的建议下，毕飞宇创作了这部《推拿》，第一次将隐形于都市的盲人群体形象地展现在世人面前。
小说以南京“沙宗琪盲人推拿中心”为背景，刻画出一群个性鲜明、自尊自强的盲人按摩师。其中，有用金钱来捍卫尊严的王大夫，因弟弟不希望他出席婚礼，他伤心欲绝地给弟弟汇去两万元，意欲斩断兄弟情分；有高贵美丽、不愿被人怜悯的都红，她极具音乐天赋，却因一场向残疾人献爱心的慈善演奏会而倍感屈辱，从此不再弹奏钢琴，改学推拿，她亲手断送了自己的音乐事业，只希望能被人们平等对待；有机敏博学，会用英语日语和老外交流的推拿中心老板沙复明，他最忌讳健全人对残疾人说“自食其力”，从打工初始就怀揣开店的野心，没日没夜地读书和工作，终于完成了知识和财富的原始积累，却也严重亏欠了自己的身体……
小说的各个章节彼此独立，各个人物却枝蔓相连，相互缠绕。随着故事的展开，“沙宗琪盲人推拿中心”的十余名盲人按摩师先后出场，他们有着不同的人生际遇和生存困境：王大夫一直梦想开一家推拿中心，让小孔当老板娘，但他辛苦攒下的血汗钱却被股市吞噬；小马是二十出头的小帅哥，因九岁时的一场车祸而失明了，连最基本的光感都没有，为了逃离对“嫂子”的迷恋，他开始频繁光顾洗头房，却在那里找到了爱情；都红在推拿中心意外受伤，右手大拇指被夹断，从此再也做不了推拿师；张一光三十五岁之前生活一切正常，他是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父母的儿子，失明让他如释重负，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都红的受伤，让沙复明心痛不已，他想安排都红做足疗，但都红不愿欠沙复明的情，留下一张纸条后毅然决然地离开了。
《推拿》所展示的丰富多彩的盲人世界，使我们了解到一些不为人知的盲人的生活日常：盲人对于“瞎”这个字眼，私下里并不忌讳，自己也说，彼此之间还会开开玩笑，可是对外人，多少会有点多心；他们一起嬉笑时，男男女女都免不了手脚并用、“动手动脚”，在对方身上拍拍打打，这里挠一下，那里掐一把，就像正常人的目光交流；盲人的笑并不出声，各人笑各人的，虽然看不见，可是彼此都知道对方在笑；盲人用的电脑有特殊的软件系统，可以把所有图文信息转换成声音，就像一台音响，他们在电脑上的阅读速度快极了，是正常人阅读速度的好几倍……
毕飞宇的语言朴素而幽默。由于先天盲，徐泰来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好看，当金嫣问他自己有多好看时，泰来憋了半天，说：“比红烧肉还要好看。 ”令人哑然失笑过后心酸不已。
毕飞宇的语言又是辛辣讽刺的。王大夫的弟弟是赌博成性、债台高筑的健全人，他居然向父母控诉不公平的命运：“你们为什么不让我瞎？我要是个瞎子，我就能自食其力了！”
细品《推拿》的文字，会感受到一种流动的意象之美：“嫂子的气味有手指，嫂子的气味有胳膊，完全可以抚摸、搀扶，或者拥抱。小马全神贯注，无缘无故地被嫂子拥抱了。”“慢慢地，推拿室里的空气有了暗示性，有了动态，一小部分已经荡漾起来了。很快，这荡漾连成了片，结成了浪。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波浪成群结队，彼此激荡，呈现出推波助澜的势头，千军万马了。一会儿汹涌到这一边，一会儿又汹涌到那一边。危险的迹象很快就来临了。 ”
对于盲人群体，毕飞宇一直保持平视的目光，他认为尊严不是个人问题，而是人际交往的大环境问题，对于当下的普遍情形而言，充分认识个人尊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通过沙复明传达出自己的观点：“盲人最大的障碍不是视力，而是勇气，是过当的自尊所导致的弱不禁风。 ”“盲人凭什么要比健全人背负过多的尊严？许多东西，其实是盲人自己强加的。这世上只有人类的尊严，从来就没有盲人的尊严。 ”
《推拿》记录了一群盲人推拿师心怀梦想、拥抱爱情、不断进取的人生故事。作为日常生活中的特殊群体，盲人通常被健全人所忽略，他们的日子看似寻常，其实机锋深藏；他们的人生看似平淡，却是暗流涌动。他们自尊、自爱，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他们渴望被平等对待，而非被怜悯同情。他们和健全人在心灵与现实中的交集碰撞，映照出一个时代的文明程度和人性高度。
作者简介：乔欢，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资深书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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