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登能否“治愈”分裂的合众国？

澎湃新闻 2021-01-21 01:19 大字

原创深度分析上海美国研究

2021年1月20日，拜登将宣誓就职，成为第46任美国总统。拜登入主白宫之后，将要面对的是“1·6冲击国会事件”之后“暴躁”的美国，以及经过“特朗普主义”四年兴衰之后极度分裂的美国。面对危局与乱局，拜登能否实现他口中的“治愈美国”？合众国的碎片

1月6日，美国参众两院举行联席会议，对实际上已成定局的选举人票归属进行清点和确认。这一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法律确认程序在多年来平稳运行。然而在今年，这场在国会山举行的联席会议却一度陷入了“战火纷飞”之中。

当天下午，正当参众两院联席会议举行之际，数百名否认大选结果的特朗普狂热支持者闯入了国会山，副总统彭斯和国会议员们纷纷撤离会场，转移至了安全地带。这些闯入国会山的特朗普支持者在主席台自拍，拿走佩洛西办公桌上的文件，偷走了参议员办公室的电脑，甚至搬走了讲台。他们挥舞着象征分裂的南方邦联旗帜，纵火放烟，使得往日里森严庄重的国会山被硝烟围绕。虽然最终骚乱得到了控制，联席会议也得以继续举行，但这场史无前例的国会山骚乱的意义并不止步于此，这是当下美国的写照，昭示着曾经自诩团结的合众国在经历了四年特朗普总统任期后，并不如里根总统口中的“山巅之城”般团结耀眼，而更像是裂痕重重的“双城记”，俨然已经成为了一个分裂的合众国。2021年1月6日，特朗普支持者涌入国会山，干扰选举人票确认进程

“分裂”体现在哪些方面？第一，不断激化的两党政策分歧。在经济议题上，共和党人极力鼓吹减税，提倡“涓滴经济学”，而民主党人则针锋相对，誓言在拜登就任总统后对富人增税，甚至可能会设立税率较高的富人税；在医保议题上，共和党人主张废除奥巴马医保，反对扩大奥巴马医保的覆盖范围，而民主党人则站在奥巴马的肩膀上，主张为全民设立参加公立医保的选项，进一步加强对私营医疗保险业的限制，同时，民主党在未来几乎必定会出现一位在医保问题上采取更激进立场的总统提名人，推行被共和党人嗤之以鼻的全民公立医保；在移民问题上，共和党人追随特朗普，为边境墙政策辩护，支持“骨肉分离”政策，主张严格限制移民，而民主党人则主张推行包容开放的移民政策，力图将特朗普所有的移民政策推倒重来；在枪支议题上，曾经因枪支暴力案件而在奥巴马任内透露出进行枪支管制意愿的共和党议员们如今几乎都对控枪避而不谈，大谈拥枪权是宪法性权利，而曾经因为话题敏感而不愿冒政治风险谈论控枪的民主党人则公开呼吁控枪，在上世纪90年代领导参议院控枪法案起草的拜登更是誓言重新禁止进攻性武器的销售并实行更严格的枪支购买背景审查。

第二，愈演愈烈的文化战争。谁是美国人，哪种文化能够代表美国，是当下美国社会的一大撕裂点。在保守派看来，白人文化才能够代表美国，美国文化不应该再吸收外来文化从而实现进步和改良，而是应当回归传统价值——家庭本位、生命本位、白人本位，而自由派则认为正是多元文明、移民文化才造就了美国的繁荣，他们认为美国应当拥抱外来文化，实现文化上的兼收并蓄，与共和党要求黑人等少数族裔群体融入白人群体相比，民主党人更倾向于保护和发展少数族裔的独特文化，让美国更像一个调色盘而非大熔炉，这两种观点的交锋亦即文化战争。以刚刚败选的共和党籍佐治亚州联邦参议员洛夫勒为例，她因内幕交易丑闻一度在第一轮选举民调中落后同为共和党人的科林斯，但随着她将竞选主轴转向以捍卫传统价值为内核的文化战争议题上后，她的竞选获得了起色并最终出线。同样，洛夫勒在决选中并不和民主党对手瓦诺克进行政策交锋，而是选择将瓦诺克塑造成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一个支持外来文化的传统价值破坏者。共和党人虽然标榜自己为传统价值的捍卫者，但却往往在文化战争中充当进攻者的角色，而民主党人虽然被视作外来”进攻者“，但实际上却在这一议题上持防御态度，往往将议题转移至具体政策领域，但即使民主党人不愿迎战，文化战争也处于愈演愈烈的进程中，类似3K党、白人至上这样的以捍卫传统价值为名的煽动文化战争的群体恐怕不会罢休，恐怕将继续成为美国分裂的象征。2017年8月，白人至上主义者们参加火炬集会，最终与反集会者产生冲突，造成反集会者伤亡，特朗普总统在事后表示“两边都有很好的人”，引发舆论哗然

第三，越来越难以流动的选民。中间选民被视作选举的决定性力量，然而近年来，真正的中间选民却越来越少。美国前总统小布什在任期末因为应对飓风不利、深陷中东泥潭和金融危机而支持率不断下滑，离任时支持率只有约30%。在2008年大选中，共和党总统候选人麦凯恩虽然与小布什保持距离但也因受小布什政府执政不力的影响而仅获得45.7%的选票，落后奥巴马7个百分点。然而，在去年举行的总统大选中，特朗普虽然在疫情处理上十分糟糕，经济近乎停摆，但在支持率上却几乎未受影响，始终保持在40%左右，并在高投票率的情况下拿下了46.9%的选票，落后拜登4.4个百分点。如果小布什在2008年角逐连任，其选情恐怕会比麦凯恩还要糟糕，而特朗普作为一个在施政情况糟糕程度上较小布什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在任总统，却取得了相对更好的成绩，足可见如今选民的固化程度。无论自我认同如何，如今大多数选民在投票意向上已经成为了坚定的民主党或是共和党支持者，而这种固化本身就是分裂的表现。同时，选民流动性的减弱只会进一步固化选民，因为当可以被两党争取的中间选民越来越少时，胜选的关键就在于调动基本盘的投票热情而非扩大基本盘了，而这会使得选民固化的情况更加严重，进而加剧分裂。

第四，分裂程度已经危及宪政的根基。美国民主制度的根基即在于通过民主选举的方式进行政权的和平交接，在选举中失败的一方不愿接受失败的现实固然在所难免，一党支持者因为意识形态差异不愿意让另一党上台的情绪也可以理解，但是像本次大选这样上至候选人下至支持者不但拒绝接受，而且扰乱选举确认程序的情况可谓十分罕见。即使是在选情极其胶着的2000年总统大选中，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时任副总统戈尔也没有滥用职权，而是颇具风度地接受了自己失败的事实，这与今年爆发的国会山暴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足可见当下美国的分裂程度已经危及宪政根基。特朗普的支持者极其忠诚，拒绝承认失败，对进行政权的和平交接十分抗拒，这种过于狂热和极端的情绪反映了美国目前分裂的层次之高，已经到达了如果我方失败即是选举欺诈的地步，很多选民尤其是共和党选民的态度，已经从因为不支持该候选人观点所以不希望该候选人上台，变成了因为不支持该候选人的观点所以其上台不具有合法性，这种思潮已经而且将会继续破坏通过民主选举和平交接政权这一宪政基石。

何以至此

事实上，美国制度本身正在变成分裂的“加速器”。第一，简单多数和两党制有其固有弊端。美国是一个实行单一选区简单多数制的两党制国家，这就导致一党的成功就意味着另一党的失败，属于典型的零和博弈。美国的单一选区简单多数原则与实行比例代表制的国家不同，在实行比例代表制的国家中，按照得票比例分配议席，一党的成功并不意味着另一党的颗粒无收。美国的两党制也与实行多党制的国家显著不同，多党制为中间选民提供了发声的第三大党，而不必一定要投靠左或右。美国的简单多数与两党制原则使得两党必须让自己的势头压过另一方，运用负面攻势等手段压低对方支持率，从而使自己的支持率获得相对上升。而这种宣传攻势最终会让己方选民和对方选民日益疏离，造成意识形态上的对立。同时，在两党制下，有两种方式能帮助胜选，其一就是证明自己解决问题的能力更强，其二就是表示自己的立场与对方不同，与前者相比，后者显然更容易。同时，由于“抱团取暖“的天性，如果大家都对一个核心议题享有一致意见，他们之间在其他议题上也会逐渐趋同，这就给候选人人为制造新议题提供了机会，而这种以制造差异而非解决问题为目的的新议题则会在吸引本就持有这一观点的新选民的同时，被纳入原有支持者信仰体系之中，成为吸引并刺激选民的法宝，从而刺激分裂。

第二，“输不起法”。美国各州普遍存在限制初选落败者脱党参选的法律，美国问题学者林垚将其称为“输不起法”，“输不起法”限制了党内温和派以脱党参选为威胁对党内激进派施加政策影响和以脱党参选行为避免党内激进派当选的能力，加剧了政治极化。在初选中，选民往往愿意选择更符合各党立场的候选人，而非更加温和的候选人，以2010年阿拉斯加州国会参议员选举为例，属于共和党温和派的时任联邦参议员丽莎·穆尔科斯基本人在党内初选中败给了获得共和党激进派代表人物萨拉·佩林站台的乔·米勒，虽然阿拉斯加实际上禁止脱党参选，但穆尔科斯基还是通过选民的补名选票获胜，勉强抵挡住了党内激进派的挑战。可以想见，如果阿拉斯加州允许脱党参选，那么穆尔科斯基的胜利可能会更加轻松，党内激进派的上位也会更加困难。但正是由于“输不起法”的限制和补名投票的高难度，茶党运动那样的党内激进派抢班夺权变得更加容易，两党的政治也因此呈现出了极端化的态势。

第三，争议的选举人团制度。与其他总统制国家不同，美国的总统选举采用选举人团制度，只有赢得了过半选举人票才能当选美国总统，这也就意味着普选票赢家可能无法在选举中获胜，而这也正是美国如今分裂现状的原因之一。截至目前，美国在本世纪（包括2000年）总计举行了6次总统选举，两次（2000年和2016年）出现普选票赢家败选的情况，而在这两次选举中，作为失败一方的民主党人戈尔和希拉里的支持者都表现出了极大的愤怒。这种赢得了普选票却输了选举的情况让失败方更加愤怒，因而会与对方阵营更加敌对，加剧分裂情绪。同时，选举人团制度给了候选人在普选票上大幅落后的同时通过赢得选举人票来获胜的机会，让很多本不应当出现争议的选举争议频发，比如在去年选举中，拜登在普选票上大赢特朗普700万票，但特朗普却只差4万票即可在选举人票上反转，这就给了特朗普制造争议的机会，而争议本身就会激化分裂。此外，民主党作为选举人票的受害者屡屡主张废除选举人团职，而共和党人作为受益者自然而然地站在了反对立场上，为分裂创造了议题。

以上列举的制度缺陷导致的政治不平等加速了经济和种族的不平等。经济上，美国在2008年金融危机后贫富差距居高不下，自由派和保守派都为此开出了药方。自由派主张在“劫富济贫“的基础上扩大福利，而保守派主张减税与控制移民两手抓。在对自身经济状况不佳的情况下，处于生活窘境之中的美国民众不论投向自由派和保守派都会充满愤怒，而这种伴随着对现实状况的愤怒和对目标敌人（富人或移民）的仇恨而形成的政治观点，不可避免地更加僵化、极端且难以妥协和调和，加剧了分裂。族裔问题上，白人长期位居各领域的特权地位，而黑人等少数族裔则始终处于被压迫的地位。随着民权运动的开始，双方的不平等地位得到了缓和，但是由于平权的不彻底和不迅速，少数族裔的不满没有得到有效缓解，由于平权运动本身的指向性，白人产生了不满情绪。两大族群形成了对立，催动着因种族议题而产生的族群分裂。民众手举因警察歧视性暴力执法丧生的黑人男子弗洛伊德的画像参加游行，呼吁种族平等

特朗普抓住了所有的缺陷并极尽利用，带来了标志性的特朗普式民粹主义。与民粹主义的本质一样，特朗普式民粹主义认为只有特朗普才是人民的代表，只有特朗普代表的才是人民，这在特朗普意图剥夺民主党选民选票有效性上得到了充分的显现。这种对谁才是人民的划分，本身就具有分裂性，割裂精英与民众、特朗普支持者与非特朗普支持者。同时，如今分裂已危及宪政根基这一现象很大程度上正是拜特朗普所赐，按照民粹主义逻辑，特朗普是人民的代表，是不可能失败的，因而选举必定是被操纵的。特朗普作为总统公然地宣扬这一逻辑，散播种种阴谋论，公然地煽动其支持者对反对者乃至“办事不力“的共和党高层的仇恨，鼓动他们扰乱选举秩序，最终险些将这些本就十分危险的理念变为现实。特朗普在国会山骚乱发生前举行集会，抗议自己的选举“胜利”被“窃取”，呼吁支持者勇敢抗争，部分参加者在集会结束后参与国会山骚乱

向何处去

拜登在2020年大选中的竞选口号即是“守护美国的灵魂”，很多选民选择拜登也是认为他是弥合国家分歧的最佳人选。拜登作为一个温和的民主党人，确实能够起到缓和分裂的作用。从他的讲话中可以看出他团结民众的强烈意愿。然而，他在立志成为所有美国人的总统的同时，也提出了有史以来最进步的政策纲领。如果想要在当下分裂的政治格局中推动进步纲领，恐怕很难获得跨党派支持，而这极有可能导致分裂的进一步加剧，他面临着艰难抉择。对拜登来说还有一个好消息，那就是由于国会山骚乱的发生，拜登获得了一定的政治资本。大多数选民并不支持骚乱，“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BLM）期间出现的暴力事件都会使温和选民反感，何况是堪比叛乱的国会山骚乱。一些共和党选民可能会支持特朗普的政策，但不会支持特朗普煽动骚乱，这就给了拜登向共和党选民伸出橄榄枝呼吁合作弥合分期的机会。《时代周刊》将当选总统和副总统拜登和贺锦丽评选为2020年度人物，并认为他们给了美国重新团结起来的希望

由于特朗普对暴乱的煽动，包括麦康奈尔、格雷厄姆在内的特朗普支持者都开始与特朗普割席，甚至连反对确认选举人票的克鲁兹都表示4年来一直对总统的语言不满，白宫也出现了离职潮。同时，特朗普作为自胡佛以来第一位在一个任期内丢掉白宫、参议院和众议院的总统，其选举联盟的局限性和不可持续性也使得共和党人开始思索前进的方向。然而，仍有像密苏里州国会参议员约什·霍利那样渴望获得特朗普基本盘支持的共和党高层继续和特朗普绑定在一起，以期在2024年总统初选中成为党内领跑者。共和党在未来将会面临着路线之争，到底是重回麦凯恩、罗姆尼式的温和路线还是继续走特朗普的老路，这一分歧已经在正在进行的对特朗普第二次弹劾中得到了体现，有10名共和党众议员与民主党人一道支持弹劾特朗普，麦康奈尔也一改上一次弹劾时的抵制态度，认为特朗普犯下了可弹劾的罪行，最终参议院的投票结果将会成为共和党内路线斗争的序章。此外，无论是继续右转还是回归温和，可以想见的是，共和党在2022年中期选举中大概率会重夺国会，引发府会政策之争，而这很有可能进一步加剧可能在拜登任期前两年得到缓和的分裂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