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一个渺小的人生
东方IC供图
◎黎戈
年初一场大雪之后,我伤心地发现:楼下已经二十岁树龄的成行的香樟树,被悉数砍掉。光秃秃的树干伸向天空,像一个杀戮过的坟场,自此,我不再乐意走那条小路,也不再惯性地抬头仰望:落叶树的表情特别丰富,四季差异很大,它们是时间最好的注脚,然而,都被砍了。养成埋头走路的新习惯之后,我倒是发现了很多杂草野花:通泉草、活血丹、苦荬、小黄鹌、二月兰、婆婆纳、野豌豆……,甚至,我还发现了几株美美的日本鸢尾。还好,在人类的扩张和砍伐之下,它们顽强地在高楼的方寸之间,默默存活着。
无意中看到一本插花书,日本的,全是偏门的野花杂草,名字我都没有听说过,更别说插花时可借鉴的操作性了(因为花材难找),一开始想着借来翻翻图片就好,全当是读硬书时的调剂,换换脑子,软性按摩吧,结果非常喜欢。
每天都是一两种花,有牡丹、芍药,也有二月兰和小紫堇、出门随手捡的枯竹枝、攀爬在树上的野草莓花,甚至,还有一盘春天的野菜,在被烹饪之前摆了盘,至于花器,有名家的手作、珍藏传家之物,也有洗干净的果酱瓶子、做饭用的量杯、医用培养皿……插花不是那么高大上的事情,不过是用手边的物事和随眼看到的植物,加上几句简洁的情境描述(比如:“把可爱的花枝插入篮中,耳边只听到盂兰节阵阵的蝉鸣”),来记录季节和心情,有一种俳句般的清明美感。这种朴素的平常心,对植物毫无差别心的平等相待,让人非常感动。
我喜欢的人,好像也都有一种野花杂草的气质:朴素自守、向内而生,择一事,终一生,充实地活着,被真实的生命穿过身体,发出小小的痛或快乐的声音。独步于思想的幽径,向深处走,一直走,“兰草已成行,山中意味长。坚贞还自抱,何事斗群芳。”看上去,却是低光的,不是那高谈阔论、慷慨陈词的高光型智力明星。
有次读一本书,一个海洋哺乳动物爱好者,长年漂在海上研究、保护虎鲸的记录,每天早晨,她都是在水听器(一种与海底水域相连的扩音器械)里的鲸语中,起床工作,儿子五岁时,身为摄影师的丈夫,因为呼吸器故障,在海底拍摄鲸鱼时遇难,她一人带着孩子,继续追踪鲸鱼。没有研究经费,她就做水手、给渔民打零工来挣钱为生,自己动手劈柴、盖房子,以节约生活开支,一直到儿子长大了,接过爸爸的相机,继续为妈妈拍鲸鱼。又有一个科学家,数年在荒芜废弃、被鸟粪染成灰白色的小岛上,忍受着烈日的煎熬,和远离尘寰及现代文明的孤寂,与蓝天大海还有海鸟相伴,用几十年的时间,只为研究一种鸟类。
在我们碌碌于尘世奔走、房价涨跌、股市冷热时,有些人却倾尽一生时光,不求闻达,去关注那些地球上被漠视的生命,真好。
我很喜欢冯至的一首诗,写的也是一种杂草:鼠曲草。
鼠曲草
我常常想到人的一生,
便不由得要向你祈祷。
你一丛白茸茸的小草,
不曾辜负了一个名称;
但你躲避着一切名称,
过一个渺小的生活,
不辜负高贵和洁白,
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
一切的形容、一切喧嚣
到你身边,有的就凋落,
有的化成了你的静默。
这是你伟大的骄傲
却在你的否定里完成。
我向你祈祷,为了人生。
野花杂草的光,是锡兵那种——安徒生童话里的锡兵,是内心有光的普通人,个体在命运的裹挟之下,根本无还手之力,默然承受、保持对光明出口的信心,已经是最大的勇气,燃尽一生,被命运烧成灰烬之后,还能留下一颗小小的、发亮的锡心。那光,是普通人的尊严和璀璨。在他身上,我看到我妈妈,还有我外婆,那个踩着小脚去菜场拣烂菜叶子、去码头边扛大包,也要女儿去读书的文盲老太太。我看见无数朴实喑哑、在大历史的暗处,掩面淹没的小人物。
除了人之外,我也喜欢像野花一样,馨香自来、幽微无言的情谊。金子美玲写过一首《千屈菜》,去年好朋友过生日时,我随礼物一起送给她:
千屈菜
长在河岸上的千屈菜
开着谁也不认识的花
河水流了很远很远
一直流到遥远的大海
在很大、很大的大海里
有一滴很小、很小的水珠
还一直想念着,谁也不认识的千屈菜
它是,从寂寞的千屈菜的花里,滴下的那颗泪珠
在那本日本插花书里,我第一次看到这种叫千屈菜的野花,纤小的紫色花朵,怯怯的生在细枝上。难怪它流下的是“很小很小的水珠”,因为承载面小。就像我们中国人说:“薤上露,何易晞”,薤的叶面窄,上面的露水才会容易干,用来比喻人生苦短。在这个大大、大大的世界上,小小、小小的你我,却彼此牵念。这滴不足道的水珠,那是生命的甘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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