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得“双抢”苦 百事皆可做

澎湃新闻 2019-11-08 14:53 大字

1998年7月9日中午,随着一声铃响,为期两天半的高考结束。从考场里出来,先去宿舍把一担书和复习资料论斤甩卖,再去县城小餐厅狼吞虎咽一顿,然后搭车回了家。顾不上歇息,戴一顶草帽,赴田间地头,卷起裤管,握一把锋快的镰刀,加入町里割禾的队伍。

远比高考更辛苦的“双抢”,此时拉开了序幕。“双抢”,这是南方种植双季稻地区的一个独有词语,一个从泥土里长出来的词语,意即抢收早稻,抢种晚禾。每年七月上旬,早稻黄熟,需要尽快收割,然后犁翻水田,抢插晚稻秧苗。越快越好,意味着晚禾有足够的生长期,才会粮食丰收。一旦延迟插秧,晚禾收成将大打折扣。

 “双抢”一般持续一个月左右,时间虽不算太长,却是一年内最炎热的时期,也是农家一年内最辛苦的时期。清早天刚墨墨亮,睡意正浓,母亲已经催促着叫我们起床,趁着凉快赶紧去割稻。因为接下来要插晚禾,田里的水不会排干,赤脚踩进泥水,挥镰嚓嚓嚓地割。割倒的稻子拢成堆,以便打谷机脱粒。干到旭日高升,才回去吃早饭。

七月流火,天气极闷热,太阳格外毒辣无情。头上必须戴草帽或斗笠,身上最好穿一件长袖衣服、一件长裤,就算再闷热也不能光胳膊,否则,皮肤会很容易被晒伤。我和哥哥曾经都穿一件旧绿军服,站在水田里干农活,汗流浃背自不在话下。一天下来,衣服上的汗水就凝结成了一层白盐,泥水晾干后,则绘成了一幅地图。一粒粮食一滴汗,此言不虚。

打谷是一项力气活,单脚踩打稻机,滚轴飞转,双手不停地翻动稻束,让滚轴打脱谷粒。阳光暴烈,额头汗水涔涔,全身每个毛孔都在淌汗,每打完一堆稻子,都要一口气痛饮几杯凉水,咕嘟咕嘟,瞬间顿感五脏六腑清爽通透。对热血少年来说,站在打稻机上打稻,犹如骑手驱马驰骋,越是激烈越是昂扬,浑身仿佛使不完的劲儿,有一种生命的狂放和酣畅。

正午时分,太阳毒辣到极致,大家纷纷挑谷回家,吃中饭休息一阵,以避开烈日灼烧。但一些少年人却毫无畏惧,让烈日来得更凶猛一些吧。记得我的发小庆瓜曾经在正午独自打稻,烈日当空,田野广阔,飞转的打稻机如同一头兽,发出单调、疯狂的声响,头顶燃烧着巨大火球。谁说那一刻他不像一位真正的骄傲的骑士呢?下午阳光依然猛烈,全家又上阵干活,一直得干到天黑。打稻子的活儿还好受一点,最难受的是插秧。下午水田里的水汽蒸发,弯腰插秧,热气扑面而来,犹如置身一个大蒸笼。傍晚时分,倒是没那么闷热了,但这时蚊子多得要命,密密麻麻的嘤嘤飞舞,随便张嘴吸一口,就能吞进几只蚊子。水田里的蚂蟥则是司空见惯,一不留神,腿肚子上就会被它们吸血。肥胖的蚂蟥吸足了血,趴在腿上一动不动,直待你感到一阵刺疼才会察觉。蚂蟥的生命力很强,把它们揪下来,放到烈日底下才能晒死。

天黑时从水田里拔腿上岸,会不由感到一阵轻松。年轻人会结伴去江里洗澡,或者站在水井边,一口气打上几桶凉水,来个醍醐灌顶,冲掉一天的疲乏。洗完澡,光着膀子,拎着衣服,我们一路大声吼着歌子,披着遍地浅银的月光回家。当然,此时还得把晒谷场上的谷粒扫成堆,用风车扬去叶屑,装进箩筐再挑回家。干完这些活儿,已经很晚了,困得倒头就睡,四肢酸疼,累得都快散架了。

干重体力活儿,就得多吃饭,食量也会增大。平时舍不得的人家,这时也会去集市上割几斤猪肉吃,补充一下体能消耗。那个时候,“双抢”唯一带来的幸福,就是能吃到一块肉了。上午或下午,在田间地头干活稍歇,也得吃一点东西,否则,体力跟不上。吃西瓜、黄瓜、酱瓜,或者喝一碗绿豆粥,都是不错的。围坐在桥头大柳树下,提来一铁桶绿豆粥,满满舀一碗,吹来一阵凉风,痛痛快快喝几大口,这是再好不过的。

 “双抢”最重要的农活是收稻、插秧,但一系列相关的农活却很多。比如,水田要翻过来,要送肥料,要挑干草。又如,谷子要晒干,要收好,还要交公粮。政府是最大的唯一的“地主”,农家打回来的早稻,大部分都交了公粮,余下的也就够果腹而已。

老家还是黄花菜的产地,“双抢”期间,恰逢黄花菜的旺季。这种花每天会开一批,中午前后生长得最为充分,花蕾最为丰腴,也最适合采摘。上午或下午,过早或过迟,采摘的黄花菜要么未长足,要么已经开花,品质都不高。于是乎,刚从田地里回来,就得挎着竹篓赶去摘黄花。大地上一片耀眼的白光,好像全世界的阳光都汇聚在这里,汗水从每个毛孔里滋滋往外冒。

城里的孩子自然不必知道何谓“双抢”,农村家境条件好的孩子也不必参与“双抢”。邻居有县城亲戚的孩子,回老家村里度暑假,躲在阴凉里玩耍,衣服洁净,吃着雪糕、瓜果,一点也不用尝烈日暴晒的滋味。哪像我们这些农家孩子,光着脚板,衣衫褴褛,被太阳晒得面孔黝黑,貌似非洲人一般。城乡的差别之大,在那时我已经深刻地感受到了。所谓的农家乐和田园牧歌,只是局外人想象出来的,真实的乡村生活,繁重的农活从不那么浪漫。“双抢”太辛苦,以至于农家子弟发奋努力离开农村,很大程度上就是不想再受这份苦。考大学便是跳出农门的一条路子。1998年8月初,当我从水塘边洗净泥腿,打着赤脚回到家里,母亲已经从县城取回了复旦发来的录取通知书。村邻们纷纷向我祝贺,言下之意是我从此以后摆脱“双抢”之苦啦。

不过,即便是当时,我也不觉得有多苦,甚至不乏快乐的成分,当然也还伴随着少年时代的苦闷情绪。爱伦堡在《人 岁月 生活》中引用了十六世纪法国诗人路易斯 拉拜的一句诗:“我在极端的苦闷中因幸福而哭泣,/生活对于我既轻松而又艰辛。”没错,苦闷与幸福同时交织,就是那时的状态。

随着前几年农业税的免除,农民终于不用再交公粮了。我的发小们都不肯种田了,年轻人纷纷外出打工,农村缺少劳动力,田地也随之大片抛荒。即便还在耕种的村民,也大多不再种植双季稻,而是改种单季稻。如此一来,炎夏就告别了“双抢”。单季稻在十月份收割,天气已经凉爽,稻田也已排干,可以慢悠悠地干活,劳累程度大大减轻了。“双抢”也就成了过去时,现在村里的孩子也不用饱尝烈日之下的暴晒之苦了。

然而,经历过“双抢”,在大地上挥汗如雨,未必不是好事。诚所谓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苦其心志,磨砺其精神。有一句俗话: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依个人所见,吃得“双抢”苦,则百事可做,人生中还有什么困难不敢迎头而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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