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的契诃夫在文学的星空永不黯淡 重温《第六病室》
□冯晓澜
契诃夫与莫泊桑、欧·亨利比肩而立并称为世界短篇小说三大巨匠。他是继俄国大文豪托尔斯泰之后的承上启下的重要作家,也是现代戏剧的奠基人。他以朴素完美的叙事、高扬批判现实主义大旗,脚踏古老的俄罗斯大地,以知识分子的良知,以博大的爱与悲悯,以过人的胆识与勇气,无情地揭露着俄国的专制、黑暗、沉闷与腐朽,给那个时代的人们以希望的曙光。
契诃夫是我最偏爱的作家之一。在以往的岁月中,先后读过不少契诃夫的短篇佳作,给我烙下深刻印象的有:《凡卡》,讲一个孩子如何进城做了鞋匠的学徒,饱受剥削,无所依靠,懵懂的心里尚存着一点对未来的微末期待。可这封向爷爷倾诉内心苦闷的信,却因结尾“乡下爷爷收”地址的不详,而让这份天真的期待彻底落空。《苦恼》里的老车夫,总是想和人倾诉他失去儿子的痛苦,却无人理会。最后,这个可怜的车夫只能把满腹心酸讲给一匹马听。《一个官员之死》《胖子和瘦子》这两个尽管篇幅不长,但人物形象刻画得极为鲜明的作品。契诃夫怀着悲悯之情,摹写了两个小人物在所谓的大人物面前丧失“自己的尊严”的过程,让人苦笑,也让人思索。《套中人》里的别里科夫“即便在阳光灿烂的日子出门,也穿上套鞋,带上雨伞”,给读者留下了一个终极宅男的深刻形象。“套子”是个象征,象征着一切束缚着人的陈规陋习。这个“极力把自己的思想装在套子里”的“套中人”,既充当官方的奴才,不光套着自己,也限制别人。实际上,他也是一个最不自由的人。还有诸如《洛希尔的提琴》《草原》等篇什,如一串珍珠闪着迷人的光泽,包含了所有人世的一切苦辛与幽默,憧憬与悲哀,自由与尊严……
可我为何独钟于契诃夫为数不多的中篇《第六病室》来反复重温?明面的理由,盖因于近来偏重于关注小说的色彩与气息之故。而深层的原因在于,《第六病室》为契诃夫创作历程的重要转折点:他从对小人物的同情上升到对整个社会无情的批判,从它问世的1892年到1903年发表辞世作《新娘》,让契诃夫的艺术活动步入他人生的顶峰而跻身于世界伟大作家之列。
契诃夫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后半期的创作,以反平庸、唤醒“在人群中应该意识到自己的尊严”和打破“人与人的隔膜”为主,并不怎么关心俄国的政治生活,更因没有明确的世界观而苦恼。《没意思的故事》写一个世界闻名的老学者因为没有“中心思想”而痛苦不堪。这多少也反映了作者当时的心态。为了更深入地研究现实,找出答案,1890年春,身体羸弱的契诃夫,万里迢迢,穿过西伯利亚,前去沙皇政府流放和惩罚犯人的库页岛旅行。在这里契诃夫亲眼目睹种种野蛮、痛苦和灾难,这使他开始疏远甚至否定那曾经占据他心灵达六七年之久的托尔斯泰哲学。从此,世界观和艺术观更新、提升后的契诃夫,小说创作翻开了新的一页。
《第六病室》为契诃夫库页岛之行、深入社会的直接产物。病室这个主要场景,具有双重作用,一方面是具体的病室,另一方面是沙皇俄国暴政的一个缩影。它和契诃夫的许多作品一样,没有众多的人物,没有复杂紧张的情节,以一间病室为主要场景,以一对知识分子小人物为主人公,以他们的争论作为主要情节,展现的却是专制、荒诞的社会现实,控诉了那个病态社会对人灵魂的污染和性格的扭曲,从而发出了对罪恶社会的强烈抗议和对沙皇专制的有力批判。
在《第六病室》中,契诃夫的叙事,一如既往的简洁与朴实,践行着他“简洁是天才的姊妹”之艺术准则。它以第一人称“我”的讲述,不仅带来强烈的让读者身临其境的代入感,而且突出了开篇第六病室所居的环境或者说营造小说的典型环境,均是以色彩和气味来呈现:沉闷、灰色、肮脏,随之而来的是病室内外混杂的臭哄哄、腐朽、破败的气息,氤氲升腾,令人沉闷、窒息。
在这样的典型环境中,小说第一个人物看守人尼基塔出场。他老是衔着烟斗,但他并不悠闲,他随时要捍卫病室的秩序。他曾是个退伍的老兵,衣服上代表军人等级和权利的肩章,虽已褪成棕色,却仍佩戴在身。这给他继续欺压弱者的理由和权利。为了维持秩序而殴打那些疯子,在尼基塔看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在第六病室这个小小的地方,尼基塔以暴力让专制秩序得以延续,也让他个人的统治欲得到了充分的满足。
接着在契诃夫看似漫不经心地介绍了病室的几个病人的前因后果之后,方才让主人公安德列·叶菲梅奇·拉京粉墨登场。他是一个正直但有强烈个性,探讨人生真谛的医生,也是一个无力改变医院现状的医院负责人。他本可以继续二十年来无为却平淡的生活,但他偏偏有强烈的好奇心,不安于死水微澜般的平庸生活。他破天荒进入了病室,开始了与有头脑、有理性的所谓病人伊凡·德米特里奇·格罗莫夫讨论哲学与人生。
格罗莫夫原本是个贵族出身的政府小公务员。他因一次看到一队押解而过的犯人而深受刺激,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患上了被害妄想症。在第六病室里,他一下子明白过来:他原来就生活在沙皇俄国这个大监狱里,而且永远无可逃遁。他愤怒地叫喊:“我透不过气来啦!”“开门!要不然我就把门砸碎!”格罗莫夫的遭遇,概括了富有正义感的下层知识分子的遭遇。他的愤怒抗议在黑暗中震响,宣布残暴的专制制度再也不能存在下去了。尽管契诃夫在创作格罗莫夫这个角色时表达了对他的好感,为此甚至触犯了他一向坚持“客观”描写的原则。然而格罗莫夫所在的那个城市里的人们是怎么对待他的呢?人们只是喜欢格罗莫夫身上知识分子所具有的美好品德,却对他的命运变故漠不关心。为什么在他被抓到第六病室之后就从来就没有人去看望过他呢?或许他无缘无故地从这个城市里消失,从来都没有人发现过。人类的温情哪里去了?
小说中用了两次不胫而飞的“谣言”,来推动小说叙事的发展。一次是拉京破天荒进入病室,另一次是镇上的当权者与名流,假借公事而对他作了私下的会诊。拉京在和格罗莫夫的争论中他不由自主地被对方的激烈言辞和愤怒的抗议所吸引,渐渐觉悟和清醒过来。但是,他很快也被当作疯子关了起来。拉京的悲剧表明:俄国专制制度不仅毁灭格罗莫夫这样对现实强烈不满的知识分子,而且对于温驯善良不谋反抗的人,也同样加以迫害。拉京的生活就此错位,他的命运发生逆转,由医生而成为人们眼中的病人而被强行投进第六病室,最后,不堪忍受,郁郁而终,为他送葬的竟然只有一个仆人和一个欠他债务的朋友。
第六病室通过描述拉京医生与病人格罗莫夫的遭遇,表现了生活惨烈的真实,揭示了当时俄国人的生存危机和精神危机,虽有荒诞的色彩却并不幽默令人发笑,相反,我们只有愤怒之后的震撼与深思:那个时代,对个性的扼杀,是专制所造成,更是整个社会的世俗而麻木的人们合谋所致!故,不动声色的契诃夫,其笔锋犀利得犹如暗夜天幕中的闪电,撕开沙俄罪恶而黑暗的疮疤,大声疾呼——这就是人间地狱的沙俄!
过几天再次重温,又有新的认识:一、结构的不均衡,每节长度不一。虽是结构所决定,但无疑蕴藏着大师的匠心:在长短错落的起伏中,带来节奏的明快,读起来不生厌倦,给人以峰回路转之感。二、叙述的模糊性(非描写与叙述的不精确),不是一览无余的直白。在精巧的结构中,层层剥笋般,让读者自己去领悟、去想象、去补充、去发挥。三、人物的出场很是讲究。先是简要的环境描写,再是人物的次第出场。首先出场的是“秩序”(具有象征意味,不仅是指第六病室,而是同时也指俄国旧秩序)维护者、病室看守人(直接与主人公之死有关),然后是对第六病室五个病人的扫描,再先后插入其他有关的人物。繁简得当,不枝不蔓。一路贴着主要人物写,次要人物均是为主要人物服务。四、结局主人公之死的凄凉,只有他的好友也是债务人及仆人,为他送葬。临近文末,那一个曾被我忽略的关键词“长官”,再次点明,主人公曾是这个医院的负责人。五、对话与心理描写并非冗长,而是十分必要与妥当。它的对话与心理描写,担负着批判社会与自我反思的重任,的确是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非此,小说的力度无疑会削弱许多。
勘探契诃夫这座富矿,掌握他的思维与表达方式,比纯粹的去深挖技巧要困难得多。从创作发生学、从文本结构、从纯然的阅读鉴赏等多重角度,去多次解读、探险,毕竟费时费力,但,多次重读让我探明其当下的现实意义:一个作家的世界观和文学观的提升,知晓为谁写作——为人民大众而非仅仅为个人内心,远比单纯的追求技巧重要;一个作家存世的作品不在篇幅的长短,而在艺术价值和思想价值的完美体现,以及对社会深刻的反映。这对当下作家一味心怀长篇情结和偏执追求史诗厚度而轻慢中短篇小说艺术之病象,应该有着警醒的作用。
契诃夫曾说,我所写的一切,过五至十年就会被遗忘。但是,我铺就的道路,将会完整地保留下去,不受损毁,这是我唯一的功劳。
《第六病室》发表至今已过百年,但经岁月淘洗的经典仍然散发出它迷人的魅力,契诃夫这个名字,其耀眼的光芒在文学的星空仍熠熠闪光且永不黯淡。契诃夫的作品并没被世人遗忘,他所铺就的批判现实主义道路也正在被后人传承和延续而体现出旺盛的生命力。
这是契诃夫的幸事,不幸的是,他的生命停摆在人生和思想成熟的盛年,尚未有一部长篇巨著问世,不能不说是令人惋惜的。但,是否有巨著问世,并非是衡量一个作家是否伟大的唯一标尺。也许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爱伦堡才怀着高度的敬意和沉重的惋惜替他辩解:“安东·巴甫洛维奇总共活了四十四岁,最后几年,在重病中,住在雅尔塔与世隔绝。(四十四岁时托尔斯泰还没有开始写《安娜卡列尼那》、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没有开始写《罪与罚》、冈察洛夫还不是《奥勃洛莫夫》的作者。如果斯丹达尔四十四岁时便死去,那么他只会留下《阿芒斯》和几篇论战性的文章)。”(爱伦堡:《捍卫人的价值》)。
天不假年,寿延如此,给后人留下的也只有浩叹、怀想与假设了。这或许是契诃夫一生中几近完美的小小缺憾吧。惟其如此,才凸显出他在中短篇小说方面的杰出才能,从而获得了世界短篇小说之王的桂冠。他已是一座令人叹为观止的短篇小说高峰,即使没有长篇巨作传世,也丝毫不影响我对他的偏爱与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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