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世界的岁月
□金后子
前些日子，应邀参加了高中同学返校活动。同学相见，尽管经历了40多年的岁月沧桑，但幼时的影子大都还能从那一张张喜笑颜开的脸上辨认出来。男同学的名字几乎能一一报出，可女同学的名字却没几个能叫得上来了。原因很简单，在校时，男女同学是不说话的。在我印象中，高中两年，没跟女同学说过一句话，所以造成了今天识人不识名的尴尬场面。
中午聚餐，同学们握手，敬酒，一个个兴高采烈的样子。突然有同学喊：“靳会江没来吗？”“没来，事先与他通了电话。人家现在是大老板，忙得很，来不了。”同学聚会的秘书长李军解释道。靳会江！一提这个名字，马上就把我带回了那个荒诞的年月。
那是一个初冬的晚上，寒风夹着细细的雪花在空中打着转儿。已上高二的我们，三五成群地涌向教室。自习课的铃声响过，同学们大都坐在各自的位子上忙碌起来。突然，从倒数第二排的座位上传来了声嘶力竭的叫骂声：“流氓，小流氓！”啊，是男生公认的班花——大洋马（绰号，长得又高又白像俄罗斯女子）——刘英丽的声音。
顷刻，整个教室就像扔下了一颗重磅炸弹。只见刘英丽一边哭，一边用脚踢着靳会江，给人一种在极短的时间内，必须把满腹委屈发泄出来的感觉。靳会江吓得不知所措，脸涨红涨红的，嘴唇哆哆嗦嗦，好像要说什么，可又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怯怯地，往后躲闪着。同学们哪见过这阵势，个个吓得瞠目结舌。班长一看不好，马上跳出来，赶紧把靳会江推出了门外。“大洋马”继续哭着，已由叫骂变成了伏案而泣。同学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打听着。班主任老师跑来了，教务处主任赶来了，别的班的同学也凑了过来，教室内外已是人山人海，一片混乱。在大家好说歹说相劝下，“大洋马”的眼泪总算止住了。
第二天，同学们才从各自打听到的一星半点的情节中，七拼八凑拼出了事情的真相。原来，靳会江一直暗恋着“大洋马”。平时又没有接近女孩子的机会，悄悄地跟踪了一段时间后，实在按捺不住涌动的激情，趁课间操的时候，谎称肚子疼，请了会儿假，溜回教室，把写有“刘英丽同学：我非常喜欢你。假若你同意，我愿意娶你！”的小纸条，并附有衣食无忧的家庭情况介绍，悄悄地塞到了“大洋马”的课桌洞里。
在那个只要向女生求爱就被视为“流氓”行为的岁月里，任何一个女生也接受不了这样大胆的表白，更何况是身为干部子女、长得鹤立鸡群的“大洋马”。唉，可怜又矮又丑的农村娃靳会江，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自量力，自找没趣呀！
当天下午，学校召开了全校师生大会，最后一项内容就是由副校长通报违反学校纪律情况，对靳会江进行点名批评，主要错误是道德品质恶劣，败坏了校风。同学们更是对他指指点点：“这就是那个流氓！”靳会江简直到了无地自容的地步，恨不能找个鼠洞钻进去。
第二天，靳会江就没再来上学。后来，他转学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听他村里的同学讲，临走时他扔下了一句话：“这辈子绝不找媳妇！”
1978年，也就是恢复高考的第二年，靳会江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其间，我与他通过几次信，他字里行间里透着强烈的“知耻而后勇”的味道。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国家机关，后又下海办公司，经过近20年的努力，早成在业内颇有影响的企业家。前几年，他把父母接到了北京。从此，很少有他的消息，只是听说他几十年一直独身。
求爱事件发生后，男女生之间相处更加谨慎了，除一少部分班干部因班务能与女同学说上几句话外，绝大多数男生是没有这个福分的。但背后议论女生的话题却没有减少，且越来越多了。时间也很固定，就是每天晚上熄灯后临睡前，你一言我一语，有时因为观点不同还会争论不休。女生长相自然成了每每必谈的焦点。什么鲁智深、大鸭梨、地瓜蛋、小黑驴、地老鼠等等，按照长相特点，分门别类地给她们起了一大堆绰号。
接下来的日子里，整个班级风平浪静，男女同学更是互不来往，可懵懵懂懂间异性相吸的天性却是很难扼杀的。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我们几个同学搞完教室卫生，急匆匆地往家赶。刚一出县城，就看见一同做值日的王素芹同学远远地走在前面。她是我邻村的。中等个儿，甜甜的脸蛋，一笑两个酒窝，很是招人喜欢。眼前的她，身穿枣红色上衣，扎着个马尾辫，在太阳余晖的映衬下，更加楚楚动人。很想与她肩并肩地一起说着话走，谈谈学习，拉拉家常。
我三步并作两步跟了上去，眼看就要与她平行时，突然想起了挨骂的靳会江，想起了那怒目圆睁的“大洋马”。哎，别自找没趣了，人家爸爸可是在百货公司上班的，能看得起我这放牛出身的穷小子吗？还是老老实实地赶自己的路吧！
冬天天短，当来到一座小山头的时候，天已渐渐黑了下来，一阵阵东北风吹得人直打战。我本该往西走，可眼前那件红衣服，像一团火似的吸引着我，身不由己地跟着她向东走去，默默地。也许出于同学之间的责任，也许因为别的原因，一种从未有过的、复杂的心绪缠绕着我。眼看就要进村了，忽然间，她好像有所察觉，又似乎不经意地回头一瞥。我惊得慌忙低下头，又忍不住偷偷张望。只见她那红得像身上的棉袄一样的脸庞，带着羞怯的微笑。我刚想跑上前去，她却拔腿跑进村子，马尾辫随着跑动的节奏荡来荡去……定格在我的脑海里。
后来，我考学进城，男女生不说话的局面一直持续着。
一片欢歌笑语又把我的思绪牵回来，同学聚会结束了。回城的路上，那一张张熟悉而又陌生的笑脸一直在脑海里翻腾。窥视窗外，忽然发现在一排排高大的白杨树下，有一群玩耍打闹的男女学生，他们身穿红白相间的校服，相互追逐着，说笑着。我不由自主地向他们投去了羡慕、妒忌的目光，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唉，如果自己晚几十年来到这个世界多好呀，也许，就不会度过那只有半个世界的岁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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