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风雨中，生长出爱和自由的力量
□钱欢青
以孩子为题材的战争片，印象最深的是意大利导演罗伯托·贝尼尼执导的《美丽人生》。一对犹太父子被送进了集中营，美好的生活瞬间从天堂坠入地狱。怎样保护纯洁的童心？父亲用爱和想象力支起了一片天空：他谎称他们正身处一个游戏当中，孩子于是兴高采烈地参与进来。忘不了影片最后那一幕：父亲扮着夸张的笑脸离开，孩子开心地看着父亲离去。孩子不知道，父亲的终点，是惨死。
《乔乔的异想世界》也是以战争中的孩子为主角，不过乔乔已经十岁，他不是犹太人，而是一个德国少年。在纳粹德国控制下成长的乔乔，一心想成为纳粹，无限崇拜希特勒，甚至将希特勒幻想成自己的玩伴。在参加“希特勒青年团”训练时，乔乔因为不敢杀死一只兔子被人耻笑为“乔乔兔”，却很快在幻想中的希特勒的鼓励下勇敢起来：他奔跑着夺过教练手中的手榴弹，奋力扔了出去，手榴弹从树上弹了回来，乔乔被炸伤了。
这荒诞幽默一幕的背后，是乔乔作为一个儿童，已经被洗脑的现实。犹太人是怪物，俄国人会吃人，战争仿佛狂欢，穿着制服的乔乔对这一切确信不疑而且自豪无比。影片的重要内容，于是成为爱和自由对“异化”的抗衡和争夺。导演的出色根植于诚恳，他没有用成人世界的僵硬观点和手法来呈现这种“对抗”，而是将视角完全放在孩子身上，完全从乔乔的亲身体会出发来表现。比如乔乔发现家中暗室藏着一个女孩时，从发现异常的惊恐到尖叫狂奔、滚下楼梯，全是孩子的“条件反射”。更重要的是，当乔乔知道这是被妈妈藏在家里的犹太女孩时的手足无措，也全是出于一种孩子的本能。纳粹以种族清洗之名实施犹太人大屠杀，在乔乔的认知里，早被学校的老师们告知犹太人是头上长角的怪物。眼前的这个看起来和自己没什么差别的犹太女孩让乔乔不知所措。他于是展开了对犹太人的“研究”，想要写一本有关犹太怪物的书。然而很快他就发现犹太人不是老师们说的那样，他甚至喜欢上了这个犹太小姐姐。
这是从孩子内心自发生长出来的认知，是通过乔乔的亲身体验产生的。毫无疑问，在对待犹太人的问题上，他对幻想中的希特勒的说法产生了怀疑。如果说这是一种根植于人性内在的对爱和自由的渴望，那么乔乔妈妈对乔乔“润物细无声”的教育，则是帮助孩子去除“异化”的可贵的外在力量。
我们难以想象纳粹德国的历史情境，但从妈妈不敢告诉孩子各种真相和盖世太保“例行检查”等等细节，我们都可以感受到当时那种性命攸关的沉重。妈妈的种种不敢，只是为了保护乔乔，面对一个小纳粹迷，她内心的沉重可想而知。然而即便如此，妈妈也在各种细节中向孩子传递着爱和希望。妈妈和乔乔从河边散步回家时，妈妈跟乔乔说的那番话令人印象深刻，妈妈说：“十岁的小孩不应该歌颂战争，歌颂政治。应该去爬树，然后从树上掉下来。”说着她在路边野花中迈起了舞步。舞步中的妈妈继续跟乔乔说：“生命是恩赐，我们要歌颂生命，要用舞蹈来告诉上帝我们感激生而为人。”当乔乔说：“舞蹈是没有工作的人才会干的事。”妈妈又说：“舞蹈是自由的人会干的事，是逃离残酷现实的解药。”
这一幕残酷战争和思想控制下的爱的教育如此动人，让人难以忘怀。导演尤其注重细节勾连、表现情感。在妈妈一边跳舞一边说“生命是恩赐”时，画面中乔乔的视线看到的正好是妈妈的双脚，当乔乔发现妈妈被吊死在广场时，视线也正好对着妈妈的脚，他是从鞋子上认出了妈妈！抱着妈妈的双脚痛哭流涕，乔乔看到了粘在已经变成尸体的妈妈裤腿上的纸条，纸条上写着“解救德国，反抗纳粹”，那是妈妈偷偷在分发的纸条，也是她被吊死的原因。
以儿童视角展现爱和自由对“异化”的抵抗之外，以荒诞和黑色幽默展现战争，也是本片的一大特点。这种荒诞和幽默伴着辛辣的讽刺，是现在人的，这一视角和乔乔的儿童视角交织，让影片呈现了一种奇幻与现实交织的独特气质——像舞台剧一样充满狂欢意味，又饱满深刻恍如一部现实主义经典。最终，《乔乔的异想世界》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它不是要正面批判纳粹的罪恶或者极力宣扬爱与自由的胜利，而是用孩子这一最单纯的视角，呈现这场战争造成的伤害和异化，以及如何同样以孩子单纯的美好，亲自感受爱和自由的重新生长。
值得一提的是，《乔乔的异想世界》获得了第92届奥斯卡金像奖六项提名，并最终拿到最佳改编剧本奖，而导演塔伊加·维迪提也是编剧之一，作为毛利族和犹太人的后代，他还亲自出演了片中滑稽的丑角希特勒。
值得一提的还有影片落幕时的字幕，那是片中那个犹太女孩喜欢的诗人里尔克的句子——“接受一切的发生／美好与恐怖／坚持下去／没有不变的情感”。
显然，里尔克所说的“坚持下去”，不是要我们像块木头一样麻木地立在风雨之中，而是要我们像棵葱茏蓊翳的大树，在狂风暴雨中依然生长出爱和自由的强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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