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中国人缺少什么?

西昌都市报 2018-11-13 09:26 大字

王国维 严复 周国平

周国平:

中国人缺少什么?

梁启超曾经提出一种很有代表性的意见,认为中国人在精神的层面上最缺少的是公德,即对社会的责任心。在我看来,其原因也可追溯到中国人缺少真正的灵魂生活和广义的宗教精神,因此而没有敬畏之心,没有绝对命令意义上的自律。我们不但不信神,而且不信神圣,即某种决不可侵犯的东西,一旦侵犯,人就不再是人,人的生命就丧失了最高限度和最低限度的意义。灵魂的严肃和丰富是一切美德之源,一个对自己生命的意义麻木不仁的人是不可能对他人有真正的同情之感、对社会有真正的责任心的……我常常听说,中国知识分子的弱点是缺乏社会承担和独立品格。据我看,表面上的社会承担并不缺,真正缺的是独立品格,而之所以没有独立品格,正是因为表面上的社会承担太多了,内在的精神关切太少了。我并不反对知识分子有社会责任心,但这种责任心若没有精神关切为底蕴,就只能是一种功利心。

(本文为周国平先生在北京大学的演讲)

今天我讲的题目是从尼采的一篇文章套用来的,那篇文章的题目是《德国人缺少什么》。遗憾的是,尼采讲这样的题目用不着做譬如说德国与东方或者德国与英国之类的比较,他只是把德国的现状与他心目中的标准做一个比较,然后直截了当说出他的批评意见来。而一个中国人讲《中国人缺少什么》这样的题目,似乎就理所当然地成了一个所谓中西文化比较的题目。

事实上,中国人也的确是在西方的冲击下才开始反省自己的弱点的。我们本来是一个没有反省习惯的民族,从来以世界的中央自居,不把夷狄放在眼里。

如果不是鸦片战争以来不断挨打,我们到今天也不会想到要反省。不过,挨打之后,我们也真着急了,反省得特别用力。我在想:百年来的文化反省本身是否也是一个需要反省的对象呢?我发现情况确实如此。

我已经说过,我们是因为挨打而开始反省的,反省是为了寻找挨打的原因,改变挨打的状态。之所以挨打,明摆着的原因是中国贫弱,西方国家富强。所以,必须使中国富强起来。

于是,富强成了二十世纪中国的主题。为了富强,中国的先进分子便向西方去寻求真理。所谓寻求真理,就是寻求西方国家富强的秘诀,寻求使中国富强起来的法宝。

这种秘诀和法宝,在洋务派看来是先进的技术和武器,所谓“西洋奇器”和“坚船利炮”;在维新派和革命派看来是西方的政治制度,即君主立宪或共和,在新文化运动看来是科学和民主。

当然,你可以说认识是在一步步深入,但是,基本的出发点未变,就是把所要寻求的真理仅仅看作实现国家富强之目标的工具,与此相应,反省也只局限在那些会妨碍我们富强的弱点上。

我不能说这样的出发点完全不对,不妨说是形势逼人,不得不然。可是,在这样的寻求真理和这样的反省中,中国文化传统中的一个严重弱点不但逃脱了反省,而且成了不可动摇的前提,这个弱点就是重实用价值而轻精神价值。

我以严复为例来说明我的看法。严复是一个适当的例子,他是百年来中国人向西方寻求真理的先行者和杰出代表,其影响覆盖了世纪初整整一代中国知识分子。

他的高明之处在于,他首先认识到西方的政治制度不是凭空建立的,而有其哲学上的根据,应该把这些哲学也引进来。但是,即使是他,或者说,特别是他,亦是用实用眼光去寻求真理的。

大家知道,在上世纪末本世纪初,严复翻译了八部西方名著。关于他的翻译,我想提示两点。第一,他引进的主要是英国的社会哲学。第二,他翻译的主要方式是意译,通过这个方式,他舍弃乃至歪曲了他理解不了的或不符合他的需要的内容,更加鲜明地贯彻了求富强这个意图。

举一个例子。在他的译著中,有约翰·穆勒的《论自由》,他译做《群己权界论》。这部著作的主旨是要确定社会对于个人的合法权力的限度,为个人自由辩护。

在书中,穆勒反复强调的一个论点是:个人自由本身就是好的,就是目的,是人类幸福不可缺少的因素,它使得人类的生活丰富多样,生气勃勃。书中有一句话准确表达了他的出发点:“一个人自己规划其存在的方式总是最好的,不是因为这方式本身算最好,而是因为这是他自己的方式。”

事实上,肯定个人本身就是价值,个人价值的实现本身就是目的,这个论点是西方自由主义思想的核心。

可是,在严复的译著里,这个核心不见了。在他所转述的英国自由主义理论(见约翰·穆勒《群己权界论》和斯宾塞《群学肄言》)中,个人自由成了一种手段,其价值仅仅在于,通过个人能力的自由发展和竞争,可以使进化过程得以实现,从而导致国家富强。

与德国哲学相比,英国哲学本来就偏于功利性,而严复在引进的时候,又把本来也具有的精神性割除了,结果只剩下了功利性。只要把真理仅仅当作求富强的工具,而不同时和首先也当作目的本身,这种情况的发生就是不可避免的。

因为这样一来,一方面,必定会对人家理论中与求富强的目的无关的那些内容视而不见,另一方面,即使看见了,也会硬把它们塞进求富强这个套路中去。这个例子十分典型,很能说明当时中国思想界的主流倾向。

究其原因,只能从我们重实用的文化传统和国民性中去找。由于重实用,所以一接触西方哲学,就急于从里面找思想武器,而不是首先把人家的理论弄清楚。中国人是很少有纯粹的理论兴趣的,对于任何理论,都是看它能否尽快派上用场而决定取舍。

在世纪初的这班人里,严复算是好的,他毕竟读了一些西方原著,其他人如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章太炎辈基本上是道听途说(只看日本人的第二手材料),然后信口开河(将听来的个别词句随意发挥,与佛学、中国哲学、西方其他哲学片断熔于一炉),为我所用。

也由于重实用,所以对于西方哲学中最核心的部分,即涉及形而上学和精神关切的内容,就读不懂也接受不了。

在中国人的心目中,一般没有精神价值的地位。无论什么精神价值,包括自由、公正、知识、科学、宗教、真、善、美、爱情等等,非要找出它们的实用价值,非要把它们归结为实用价值不可,否则就不承认它们是价值。

我不否认,中国有一些思想家对于人的精神问题也相当重视,例如严复提出要增进“民德”,梁启超鼓吹要培育“新民”,鲁迅更是孜孜不倦地呼吁要改造“国民性”。

但是,第一,在他们那里,个人不是被看作个人,而是被看作“国民”,个人精神素质之受到重视只因为它是造成民族和国家素质的材料。第二,他们对于精神层面的重视往往集中于甚至局限于道德,而关注道德的出发点仍是社会的改造。

因此,在我看来,其基本思路仍不脱社会功利,个人精神的独立价值始终落在视野外面。那么,有没有例外呢?有的,而且可以说几乎是唯一的一个例外。正因为此,他不是一个幸运的例外,而是一个不幸的例外,不是一个成功的例外,而是一个失败的例外。

在世纪初的学者中,只有这一个人为精神本身的神圣和独立价值辩护,并立足于此而尖锐批评了中国文化和中国民族精神的实用品格。但是,在当时举国求富强的呐喊声中,他的声音被完全淹没了。(下转2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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