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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百花洲

2021-12-13 07:46 大字

成化十一年的端午(1475年6月8日),沈周行船经过苏州胥门外的百花洲。在这里,他意外地邂逅了许久未见的好友俞景明。按照沈周的讲法,自己已经“十年不见耕云翁”了。“耕云”,正是俞景明的别号之一。

彼时的俞氏年事已高。虽然他此行是在长子俞民度的陪伴下进城买药,但沈周依然赞美其看起来“鬓虽点雪颜如童”,堪称“童颜华发,精神烨然”。

(明)沈周《卧游图册之四葵花》,故宫博物院藏

(明)沈周《卧游图册之四葵花》,故宫博物院藏

老友重逢,自然激动。二人登岸,在道旁盛开的蜀葵边畅叙旧情,把酒言欢。随侍在侧的俞民度有感于此情此景,遂请沈周作画以为纪念。于是,这些蜀葵便作为这场邂逅的见证被画了下来。在这件今天名为《奇石蜀葵图》的立轴作品中,沈周不仅以设色的方式描绘了那几株蜀葵,还在其右下方绘制了一块太湖石。而在太湖石的脚下,作者别具匠心地画了一株灵芝,以寄托自己对俞景明健康长寿的祝愿。

(明)沈周《奇石蜀葵图》 美国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藏

(明)沈周《奇石蜀葵图》

美国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藏

当时,沈周与俞景明已经相识三十年。俞氏是常熟沙溪(又称“沙头”)的名士,而沙溪正是沈妻陈慧庄的老家。初与俞景明相识时,沈周还不到二十岁,刚刚与妻子完婚。沈俞二人订交后,时常“酒闲事韵语,意气超曹刘。评书竹几净,披画松堂幽。”[1]对于艺文之事有着共同的雅好。乡里们称之为“双骅骝”(两匹骏马),可见二人的般配。

事实上,发生在百花洲上的这次邂逅,还是令沈周的内心充满隐忧。尽管在《奇石蜀葵图》的题诗里对老友的外表大加夸赞,但据他事后回忆,当时的俞景明看起来实际上已是“面带黧黑色”[1]面对老友堪忧的健康状况,沈周不禁感叹“惕然令我愁”。[1]经过询问,俞景明已经出现了“胃寒食弗留”[1]的症状,其消化系统出现了问题。但沈周仍不愿往坏处多想,自我安慰其“大概老境人,血涩气莫柔。”[1]认为这都是俞景明年老体弱所致,实属正常表现。他还不忘宽慰一旁的俞民度,说他父亲“此病非细忧”。[1]由此看来,《奇石蜀葵图》上的灵芝所承载的对于老友健康的祝福更为真切。

(明)沈周《苏台纪胜图册之十一》,波士顿美术馆藏

(明)沈周《苏台纪胜图册之十一》,波士顿美术馆藏

不过,现实更加残酷。就在这次重逢之后的秋天,俞民度便向沈周报来了父亲去世的讣闻。沈周一时难以接受——“书讣至我前,惝怳手莫收。”[1]随后写下“我来抚遗琴,未弹泪先流。终然不成声,悲风振林丘。”[1]的诗句,寄托无限的哀思。“今夏兹五月,再见古吴州。”[1]与老友在百花洲上的邂逅,最终竟成诀别,令他终身难忘。久别重逢的欢喜与重逢永别的悲怆交织在一起,使百花洲这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名字,在沈周的心目中蒙上了一层感伤。

百花洲位于胥门一带图采自(明)王鏊等编 正德《姑苏志》明嘉靖增修本

百花洲位于胥门一带图采自(明)王鏊等编

正德《姑苏志》明嘉靖增修本

百花洲是沈周时常经过的一片水域。实际上,它原本只是胥门与盘门之间的一段护城河,因此沈周又称其为“长濠”。这段河道向西连接横塘,一直通向西山与京杭运河,向北则可通往山塘与虎丘,向南便是石湖,是城西通达四方的水路要冲。成化九年(1473年),姑苏驿从盘门迁回百花洲畔,这里也由此成为当时苏州城重要的交通枢纽。像俞景明一样,友人们在此南来北往,而沈周亦常在这里迎来送往。这里既有邂逅的喜悦,更有分别的离殇。或许对沈周而言,百花洲的一池春水原本便是复杂情思的酝酿。

百花洲,图源:携程@悠然上路

百花洲,图源:携程@悠然上路

百花洲景色宜人。明初,当沈周的相城老乡姚广孝路过此地时,沿途给他留下了“水滟接横塘,华(同“花”)多碍舟路。波红晴漾霞,沙白寒栖鹭。缘汀渔网集,鹅隔渚菱歌度。”[2]的美好印象,而我们也由此得以想见百花洲的旖旎风光。

成化九年之后,得益于便利的交通与穿梭的人流,百花洲越发热闹起来。沈周曾泊舟于此,细细品味着水边的繁华夜景:“沉沉细雨停孤舟,岸上人家灯满楼。红簾火影照中流,还闻吹箫楼上头。”[3]然而,在现世的浮华背后,沈周感受到的却是“水流花谢三千秋,古人行乐今人愁”[3]的苍凉。狭长的百花洲不仅是重要的水路,更是通往历史深处的时光隧道。

(明)沈周《吴中山水册之十》,故宫博物院藏

(明)沈周《吴中山水册之十》,故宫博物院藏

“长濠春来水如油,吴王昔日百花洲。”[3]漂泊在春日的百花洲上,沈周凭吊着吴王夫差曾经在这里的享乐生活。明初的苏州人高启亦在经过这里时发出同样的感叹:“吴王在时百花开,画船载乐洲边来。吴王去后百花落,歌吹无闻洲寂寞。”[4]而姚广孝也曾说百花洲“不见昔?人,风烟自朝暮。”[2]这些充满无奈与遗憾的幻想,寄托了当年苏州文人群体的思古幽情。

晚于沈周半个多世纪的昆山人梁辰鱼更是在他的名作《浣纱记》中,将吴王驾兰舟于百花洲上的场景生动地再现于舞台之上:“锦帆开,牙樯动,百花洲,清波涌。兰舟渡,万紫千红,闹花枝浪蝶狂蜂。”[5]尽管表现的是吴越春秋的传奇往事,但其笔下的百花洲,尤其是字里行间所流露出来的那种明快流利的感觉,一如当年沈周与俞景明父子邂逅时的模样。

《浣纱记》大约创作于16世纪中期,由梁辰鱼亲自创作谱曲并排演,是第一部专门为昆曲而创作的传奇剧本。其中《打围》一齣里的【普天乐】曲牌,所唱即为吴王一行驾兰舟于百花洲上的场景。图采自苏州市戏曲研究室1984年4月编印《传统昆剧演唱珍本汇编第一种·浣纱记》

对沈周而言,这片繁花簇拥的水面更像是一面镜子,现实的倒影在水中浮现出历史的过往。邂逅百花洲,不仅可以邂逅新朋与旧友,亦是邂逅欢喜与离愁,邂逅今春与千秋。

原作者:王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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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明)沈周:《得俞景明讣》,《石田稿》,收录于《沈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420页。

[2](明)姚广孝:《百花洲》,《逃虚子集》诗集卷二,收录于《姚广孝全集》,2019年,第41页。

[3](明)沈周:《夜泊百花洲仿岑嘉州体》,《石田稿》,收录于《沈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431页。

[4](明)高启:《百花洲》,《高太史全集》卷九,据四部丛刊影明景泰本。

[5](明)梁辰鱼:《浣纱记》卷上,据明汲古阁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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