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近作 张执浩的诗（9首）
◎张执浩（湖北武汉）
张执浩，1965年秋生于湖北荆门。《汉诗》主编，湖北省作协副主席，武汉文学院院长，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著有《苦于赞美》《宽阔》《高原上的野花》等多部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诗刊》年度陈子昂诗歌奖、十月文学奖等多项奖励。
春雨中
大姐发来一张照片
蹲在自家的油菜花丛中
金黄的春光放大了她的笑容
我正在炒菜，用她托人
给我带来的菜籽油
看一眼照片，再瞅一眼
热气腾涌的不粘锅。我想告诉她
这菜籽油香极了
外面在下雨
好多天了。这雨时断时续
落在我们目力所及的地方
该开的花都开了
该说的话总让人觉得难为情
仲秋絮语
我的清晨决定了我的晚景
当我不疾不徐，端着一只满盈的
茶杯
挨你坐下，听你谈论种种烦心事
我的沉默意味着
我不能给你更多。生活不是建议的
结果，生活是面向蛛网
走过去，并将一根根蛛丝理顺
我在清晨保持着先看绿植的惯性
阳台被封在屋子里，但草木仍会
颤抖
感应着户外的朝阳和风气
我已经老了，但并不彻底
你看那些树叶子，那些凭藉
某种意志而活着的无谓的生命
如果你看得足够仔细就能发现
它们的无畏，如果有一阵风
你还会看见它们莫名的欢喜
围裙
我买了一条新围裙
回到家里才发现
它的带子需要从背后系
但无论如何
我的双手都无法够到那里
那里需要你，而我在这里
做饭的时候我总在想
谁来帮我系一系围裙啊
谁来帮我穿好
这最后一件花衣裳
弹指
来到汉阳门的人
都会先在桥拱下面留下一张合影
与长江和大桥一起
江水在埋头赶路
大桥镇定如昨
我也一样，但那是三十年前
漩涡绕着桥墩翻卷
江鸥追着渡轮
一切都是那么完好
惟有我自己留意到了
当年紧握的拳头
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松开
不知不觉中身边的事物
都变成了亲密的战友
从八月过去
八月最拥挤
地下和地上不再对立
红薯、土豆和花生……它们
要钻出土来，而地面
早已被南瓜、香瓜、苦瓜、丝瓜
西瓜和冬瓜们……所瓜分
我记得有这样一条田埂
可以串联起童年的所有记忆
从门前的稻场出发蜿蜒而行
经由一块块稻田、旱地
三口堰塘，以及几座塌陷的坟
然后从竹林旁边的菜园子绕回来
但这条田埂已经消失，余下的部分
杂草丛生。我在记忆中走了一段
奇怪的是没有遇见一个人
作物抱团，交头接耳：“瞧，又来了
一个无立锥之地的东西。”
迎风歌
立秋以后大地始见本色
草木抖落太重的绿，往自己身上
涂抹一些枯。暑气仍然
在腾涌，但经不住秋风阵阵
我在窸窸窣窣的田畴间穿行
在彼此纠结拉扯的关系中寻找
每一种事物的来龙去脉：葫芦和
丝瓜
攀附着葡萄架，长长的豆角有如
门帘
拦住了菜园的入口；两只金黄的
南瓜
不知何时爬上了梨子树桠……
起风了，这是先前吹过我父亲
的风
如今又来吹拂我汗涔涔的头发
起风了，我不会像父亲一样固执
于此
不为收获所动；我来回践踏着
记忆里的一幕幕：唉，有些作物
只有在行将枯萎时才能看清
它们一生一世的结果
吐苦水的人
在一部寂寂无名的纪录片里
一个吐苦水的男人面对镜头
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吞咽
何以见得他胸腔里面翻涌的是苦
水？
在那张满是皱褶和倦意的脸庞前
蚊虫飞来飞去，他并不挥手驱赶
他身前的河水还在暴涨
他身后的地里种植着暴雨过后
成片倒伏的稻子，和棉花
不远处的山头上是被洪水
刨出了根须的橘树林，仔细看
还有几颗青橘挣扎着往山下滚
……
这是八月的一天，丰收在望的一日
明年还有八月，画外音在安慰他
男人在镜头里面一言不发
我把纪录片倒回去重看了一遍
着重留意了一下他上下滚动的喉结
他吞咽的时候特别用力
隔着千山万水，我仿佛
听见了命运的管涌声
从回忆的地方开始
建一座水库吧
建一座小水库，哪怕它
只能保证我一个人旱涝保收
选址在那座大水库的上游
从水面结束的地方开始
垒一道堤坝
坝基要用黄色的黏土
夯实后要在坝身上种满盘根草
旁边还要挖出泄洪道
然后我要去挖土了
然后我要去山上引水了
然后我就坐在小水库旁
满足于自己的库容
想象着未来的生活
当我回到山顶上眺望
山谷里、夕光下的
大水库和小水库
我度过了一个波光粼粼的下午
那也是我记忆的河床上
无比干涩的一抷土
是
是我促成了我们
是他和她在一起
是你忘记了
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才让过去的你变成了
现在的你，现在你要
为重新搏得自己的欢心
而努力往下活
疤痕在长大，疤痕
不疼但也不会消逝
如果还有未来
它也包含了过去
包含了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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