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镇的“风衣”
世间最美好的事，莫过于人与风景的瞬间相遇。
乘船抵达久仰大名的芙蓉镇，是下午五点。从进镇的游道上远远望去，明亮的阳光下，一挂高高的瀑布突地蹦入我的眼睛。瀑布上方是一排排规模宏大而又参参差差的古建筑。那些房子的总格调是黑的，我想这应该是青砖、黑瓦、经年的木门木窗鼎力混染成的一种效果，有点类乎版画。七八十米高的瀑布白得晃眼，飘飘的，悠悠的，周围像罩了一层巨大的薄纱，又如千万只白蝴蝶一齐起舞，弄得落脚之地的酉水也朦朦胧胧。那种美，使你禁不住想抱一下、亲一把。
我是个喜欢漫游的人，平生看过的瀑布也不少，包括享誉天下的黄果树、陡坡塘。依我的经验，看瀑布有两种角度，一是远眺，一是近观。远眺的好处是可以欣赏瀑布的总体格局，把握瀑布在整个风景中的位置、精彩程度；近观的优点是可以饱餐大自然的雄伟，领略此瀑与彼瀑的细微差别。我问年轻的男导游：“可不可以现在就去近处观瀑？”导游说：“等晚上吧，现在得吃晚饭，七点半还有情景演出，看完演出，你们自己可以去，反正路很近。”
上了百来级石板台阶，来到一条古街，跟着导游在满街通亮的红灯笼中穿梭，时而向南，时而向东。我一边小心行走着，一边用斜眼瞥着古镇的店铺，有卖银器的，有卖刘晓庆米豆腐的，有卖姜糖的，有卖工艺品的，更多的自然是三四层楼高的真古或仿古客栈、饭店。店里的女子多半穿着色彩缤纷的土家族服装，衣裤的底料为红色或蓝色，上面绣着大朵的六边形、梯形或圆形的图案，有的像老虎花，有的如玫瑰，有的似康乃馨，真的非常漂亮。
这里，得好好说说芙蓉镇了。芙蓉镇地处武陵山区，今为湘西永顺县辖地，它旧名王村，后来谢晋导演在此拍了电影《芙蓉镇》，大大红了一把，该镇因此改成现名。电影的主角为刘晓庆和姜文，刘晓庆扮演的胡玉音是卖米豆腐的，故有了“刘晓庆米豆腐”之说。据说米豆腐从很早的年代开始就是这里的特产，如今与明星挂上钩，也算是将历史与时尚元素融为一体。芙蓉镇是交界之地，它与古丈红石林镇、罗依溪镇隔河相望，这河就是酉水。镇内有许多著名景点，除了像手臂一样托举着整个古镇的瀑布，还有石板街、土司行宫、溪州铜柱等等。
古镇旧时的繁华完全颠覆了我们的认知。芙蓉镇当年是水陆交通的要塞，被誉为“小南京”。清代乾隆、嘉庆、道光年间，镇上的店铺居然超过了560家，每日骡马千余，商贾云集，吆喝声、猜拳喝酒声、唱歌斗艺声不绝于耳，热闹得让人不敢想象。这其实不难解释，在过去那个时代，没有一日千里甚至数千里的汽车、高铁、飞机，水运最是便捷、廉价。船只靠码头之后，运货就得依赖人力或骡马了，而芙蓉镇三面环水，又有码头与陆地相通，物流天然地带来了人流、财流。
饭是在一家叫“湘味腊菜馆”的店里吃的。店名腊菜馆，上的菜却都是时鲜的，无非是白菜、洋葱、猪肉、鲜鱼之类，这也难怪，腊菜一般偏贵，旅行社讲究控制成本，有了这一个前提，在腊菜馆吃非腊菜也就不值得大惊小怪。其实我对吃饭是心不在焉的，对导游心心念念的情景演出也没多大兴趣，但团队外出不宜单枪匹马行动，只好先看了演出再说。
检了票进入可以容纳数千人的露天剧场，演出尚未开始。两个主持人正忙着推销本地的商品，有纪念物，也有土特产，语气幽默而又夸张。等了至少二十分钟，身着古装的帅哥靓妹们才姗姗而来。演出虽然涉及两个场地，讲述的却是一个故事：后晋天福五年（940年）某日，土司王彭士愁的妻子即将分娩，南楚王马希范趁机来攻，土家汉子们在土司王的带领下英勇地抵抗侵略，最后楚兵只好退去。有句话叫“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楚王既然看上了王村这块仙境般的地盘，就不会轻易收手。后来，他又发动了一次规模更大的战争，双方将士的鲜血染红了镇前的酉水，最后战成平手。南楚王第一次认识到和平的益处，同意与土司王铸铜柱为盟，约定各自的管辖区域，互不相犯。
欣赏完室外演出，本想立即去品读夜景中的瀑布，但游客实在太多，根本无法越过森林似的人群望到前往瀑布的道路，只好随大流先去看室内演出。几十米外的室内剧场，说是室内，其实是半开放的，只是比露天剧场多了个屋顶而已。我欣赏了两个歌舞节目，一个是讲土家汉子放排的，一个是描述春天景色的，都非常精彩，只是我眼睛看着舞台，耳朵却捕捉着外面隐隐约约的瀑布声。等到第三个叫《哭嫁》的舞蹈演到半场，我再也无法容忍内心的不安分，便拉起一个熟悉的朋友开溜了。
在剧场门口打听到看瀑布的路，只下行了两百来米就到了瀑布跟前，比我想象的近得多。晚上的瀑布自有白天缺少的风姿，白天，它只有一种颜色，顶多是在阳光中变得微黄一点，晚上则在灯光的妆扮下，时而绯红，时而翠绿，时而蔚蓝，时而深紫，时而橙黄，像是谁从高空中突然掷下一件件绚丽的长风衣，又如古编钟奏出的或者激越或者悠扬的军乐。瀑布下有一条鹅卵石镶成的游路，踩上去颇有按摩之功能，我猜想是因为路上时刻有水，景区为防游客滑倒而设计。游路是从里侧封闭三面敞开的一个巨型岩洞中穿过的，岩洞外侧则是摊成薄饼般的瀑布，比电影《西游记》里的水帘洞还要妩媚。我有意贴着洞的外侧走，瀑布溅在岩石上的水珠滑着我的脸颊、手脚嗦嗦而下，油油的，凉凉的，比吹空调舒服多了。我特意穿出岩洞，站到游路东头观看瀑布的激情澎湃，那种大河决口的气势使我的眼睛都长直了，恨不得贴在瀑布上永远不取下来。我不想用“美女”“玫瑰”之类的词汇去打扰它，那样的词太烟火气，太凡尘味，而芙蓉镇的瀑布宏伟中恰恰透出一股逸世的仙气，一种神游物外的旷达，适合它的词汇只有浮云、朝霞、佛光、彩虹、月色之类。不，它还是只能叫芙蓉镇瀑布，因为任何词语都没有能力将它恰切地形容出来。
似风衣的瀑布数千年来一直披在芙蓉镇身上，因有了它，这个古镇每个日子都是水灵灵、嫩翠翠的，如浴露的新荷。
□游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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