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张眼镜”
动乱年月中,一般的图书都被关进了仓库,有的甚至被丢进了炉子,化成了灰烬。
当时的师军人俱乐部归宣传科管辖,我在宣传科任见习新闻干事,原师部图书室就在俱乐部里,虽然图书室已奉上级命令封存,但封存的形式也仅仅是图书室不再对外开放,不准向外借阅,让好好的图书躺在一层一层的书架上睡大觉。
管理俱乐部的河南籍战士张怀义本身就是一个嗜书如命的家伙,借机“监守自盗",将封存的图书一本一本偷回宿舍,藏在枕头下,没事就抽出来翻几页。我心里痒得不得了,心想,你张怀义偷得我难道就偷不得?一天下午,我跟在张怀义的屁股后面溜进了图书室,试探着拿了两本书用报纸包着,准备偷着往宿舍拿。张怀义明明看见我用报纸包书,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着没看见。第一次偷书成功,下次再偷我的胆子就更大了,先偷回了四大古典名著,接着偷回了《东周列国志》《古文观止》《史记》,后来甚至把二十四史中的《新唐书》和《宋史》都给偷了回来。管理科做了一批木头箱子,给师部机关干部一人低价供应一只装衣服,我买了一只,但我并未装衣服,而是装偷回来的那些书,很快就将箱子装满了。老婆来部队结婚时,见炕头上放着一只新木箱,不知装着什么金银细软,打开一看,眼睛睁得溜溜圆:“啊,一箱子书!"
我只读了个初中毕业,偷回来的书,有些看得懂,有些看不懂,特别是《史记》和《古文观止》,好多的典故不清楚,读起来更是云里雾里,如坐喷气式飞机。想找其他的战友讨教,怕他们追问那些书籍来龙去脉,不但自己走不脱,还可能牵连到变相让我偷书的张怀义。再说,找他们请教,他们也不一定就能说出个子丑寅卯,因为当时我周围的人,也没有一个是大学生,对古文的造诣,并不比我高到哪里去。
又是一种缘分:辽宁大学历史系一批教授和研究生被下放到569团办学习班,一位姓张的研究生被借调到师政治部报道组协助搞通讯报道,住在师部“王字房"招待所,与我是隔壁邻居,我喊他“张研究"。
“张研究"有两个特点,一是好“看棋",却从不与别人对弈,只是抱着膀子站在一旁当观众,严格遵守“观棋不语真君子"的古训。看着棋盘,半天都只眨巴眼睛不吐一字;二是烟瘾特别大,又穷得买不起烟卷,就抽那种撕报纸自卷的“小喇叭筒",一天消灭50支“小喇叭"都不够,弄得他住的那间屋里总是雾朦朦的,劣质烟草的烟雾飘散在过道里像在熏耗子。由于抽烟太凶,牙齿被烟熏得黢黑,一张口,满嘴的烟臭,熏得人直发呕。
“张研究"本是被借调到师政治部报道组工作的,可他对写新闻稿提不起兴趣,一天到晚都在以他认定的有挖掘潜力的历史事件为原型“创作"剧本,他曾好几次当着我的面吹嘘说:“我的好几个剧本已经杀青,一旦能公开出版,我的创作可就大大地丰收了!"当时不但图书馆封了,连出版社都关门了,他写的作品谁给他公开出版?可他似乎看不清形势,天天都做着那种只有播种没有收获的“丰收梦"。
我准备向“张研究"讨教,可对他这个人又摸不透。“张研究"一般不与别人说话,我们一起开过好多次会都没有听到他发言。他是性格内向、不善言辞呢,还是自视清高、拒人于千里之外呢?但弄不懂的问题憋在心里总是难受,我下决心要找他问问。不过在向他讨教前,我还是耍了点小心眼,第一次向他讨教的是刘禹锡《陋室铭》中的“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两句话。我不是拿着书直接去找他,而是将这两句话抄在纸上,递到他手上请他给我解释。如果他教我呢,当然好,如果他不但不肯教我,看见我拿着书,反而给我扣一顶帽子,并向领导汇报,进而追查书的来历,我也有一条自保的退路。在那个年月中,那样装积极的人可是大有人在啊。
“‘张研究’,我不懂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你能不能给我解释解释?"我心怀忐忑,把写着问题的那张纸递到“张研究"面前的桌子上。
“这句话出自刘禹锡的《陋室铭》嘛,说的是只要一个人学术修养高,不一定住在闹市,不一定住在华屋,都会受到景仰……"他表现出罕见的热情。不但放开公鸭嗓向我讲解了那句话的意思,讲解了刘禹锡写这篇文章的历史背景,还讲解了刘禹锡这个人。真不亏是史学研究生,讲词义深入浅出,讲典故娓娓道来,特别是讲文章的作者,简直滔滔不绝,如数家珍。
第一次向“张研究"讨教“山"和“水"的问题尝到了甜头,第二次我要讨教的是《古文观止》中的《管仲论》。管仲是历史上有名的政治家,连诸葛亮对他都伸过大拇指,可苏洵在《管仲论》中却对管仲提出了尖锐的批评,这是为什么?那篇文章比较长,我摘抄了其中几小段,请“张研究"给我点拨点拨。
“小刘哇,你这就研究得有点深了啊。苏洵确实是在批评管仲。他为什么要批评管仲呢?因为苏洵认定管仲自己虽然很能干,是一代名相,但他留下了一个最大的祸事,是没有培养好接班人啊……"接着就滔滔不绝地给我讲解起因为管仲没有培养好接班人,导致自己死后“班"被坏人抢去,齐国大乱的历史。末了,他突然话锋一转:“小刘,你想和我研究有些古书上的问题,干脆把书拿来啊,何必要遮遮掩掩,抄一次呢。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费一次手脚吗?"
我怕拿着书找他讨教可能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想不到“张研究"竟这样给我松了绑。
自此以后,我也就不避他了,读《古文观止》《东周列国志》《史记》等古籍,有读不懂的地方,就毫不客气地端着书本,请他指点。
我当时就在想,“张研究"为什么对我这样友好?人的情绪是需要宣泄的,可能他有一肚子学问需要寻找渲泄的出口,在那种特殊历史条件下恰好遇到了我这么一个忠实听众;也可能因为他吃着师政治部报道组的饭,又极少写新闻稿,而我却天天都在写报道,既为报道组增砖添瓦,也变相替他完成了任务,这是他对我的一种回报;还有可能因为我这个根红苗正的小军官,能放下身段,真诚地向他这位臭老九讨教学问,让他感动。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张研究"对我是有问必答,尽力释惑解疑。至此,我只要向“张研究"讨教,别人下棋他不看了,自己的历史题材剧本也暂时搁笔了,他向我解读了好多本古籍中的文章。我这个初中毕业生,就像他这位辽宁大学历史系的大研究生带的一个小研究生,使我对古汉语远不敢说入了门,起码是多多少少知道了一点皮毛。
“张研究"的无私帮助对我来说,如及时雨,如甘露,滋润着我枯竭的心田。但“张研究"这个老师,没让我请他喝一杯酒,请他吃一顿饭,甚至连他最离不得的烟,我买了几包送给他,都被他物归原主。我从“张研究"身上获益匪浅。不久后,不知他是分配了工作还是回了学校,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所以,连他的“大名"都没能记住,但“张研究"在我的心中,一直执弟子礼,满怀深深感激之情的。
古语云:“三人行必有吾师"“留心处处皆学问"。不管初始文凭如何,但凡爱读书的人,总是能够上进的。我从“张研究"那里讨得的一点古文知识,不但很快就派上了大用场,而且福及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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