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的月光
□刘睿
从唐诗到宋词,月光下的人们又经历了多少次悲欢离合,在世事变迁与光阴流转中,月亮依然是符合文人理想的倾诉对象,他们将内心的千回百转都寄托于明月,“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是淡淡的相思与惆怅,“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是放眼青山绿水的愉悦,一样的月光,关怀着千古文人的心灵世界。
1
床前明月光,在文学的世界里经历了一轮轮的阴晴圆缺。
可望而不可即的明月,贯穿了唐诗近三百年的发展历程,成为诗人们抒写生活、挥洒个性的载体,或华丽浪漫,或沉郁顿挫,或质朴通俗,或婉转曲折,不息变幻的月亮,陪伴了唐朝诗人的人生起伏,印证了唐诗从创造到成熟的恢弘气象,也映照了一个王朝的美丽与沧桑。
江亭夜月送别二首
其一
江送巴南水,山横塞北云。
津亭秋月夜,谁见泣离群?
其二
乱烟笼碧砌,飞月向南端。
寂寞离亭掩,江山此夜寒。
从巴南到塞北,这一别,长路漫漫,世事茫茫,但纵使离别也无须凄苦哀伤,将挥一挥衣袖的洒脱赠与友人,将此去经年的寂寞留给自己,在月下,亭间,和江山如梦的境界中,独自享受这一刻的空灵隽永,王勃的月,是初唐的勇气,在一片寂静、几分迷茫中,酝酿着一往无前的探索精神。
王勃和卢照邻等初唐诗人志在改革,他们试图改变当时“争构纤微竞为雕刻”的诗风。作为早慧的天才,王勃准确地领悟文学发展的客观规律;作为敏感的诗人,他对个人的前途命运却充满了迷惘与困惑。在这种自信与自怜的交杂中,王勃坚持了“立言见志”的文学主张,又展开了直抒胸臆的创作实践,雄健的才思付诸笔端,往往呈现出静谧清空的情态,这种对立与统一,成就了他的诗歌独特的美学,他为唐诗注入了新的时代气息。
宿建德江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转眼到了盛唐。孟浩然如同所有生于小康之家的男孩,在读书与习剑中成长为青葱少年。也像那个辉煌时代里所有鲜衣怒马的少年,胸怀凌云壮志,但追求理想的路上几经挫折,也终究心灰意冷退隐山林,好在盛世给予了他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可能。开唐诗山水田园一派的孟浩然,拥有在诗中永远“春眠不觉晓”的天真,也感知到“江清月近人”的温暖。他的月亮,清新明朗,足以化解庸人自扰的忧愁。
春山夜月
春山多胜事,赏玩夜忘归。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
兴来无远近,欲去惜芳菲。
南望鸣钟处,楼台深翠微。
在盛唐雍容典雅的底色上,即使名不见经传的诗人也可以拥有自己的高光时刻。于良史其人其诗,都不曾留下显赫声名,但他确实以精巧的构思和悠然的笔触,成为无限繁华的唐诗花园中,清丽脱俗不可或缺的存在。“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仅此两件便可称“多胜事”,是属于盛唐的自信,也是诗人的从容。
明月与泉水相融,是虚与实的结合。掬水与弄花,是势均力敌的呼应,是视觉与嗅觉的互动,这一联,妙趣横生而又浑然天成。春山的月,不媚俗,亦不清高,但在清幽意境中,留一份童心未泯。
旅夜书怀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沉郁顿挫的杜甫,经历了唐朝的历史转折。在岁月中,他从“会当凌绝顶”的男孩,渐渐成为感叹“青春作伴好还乡”的现实主义诗人。但他的生活中不只有饥荒与仓皇,也有即使平凡卑微也认真对待的工作,和相依相伴的“老妻饥儿”,有善于莳花弄草的邻家阿婆,和在四处漂泊中凭借双手创造的安宁。
足以遮蔽风雨的家园,不离不弃的亲人,和总在孕育生机的自然,是乱世里真正的奢侈品。它让杜甫葆有了天真与烂漫,纵然身居草堂,却能欣然为锦官城的“好雨知时节”写下不朽诗篇,让他在“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的旅途中,依然能感受“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壮丽气象。
杜甫与李白少年相识,一生相惜,没有“文人相轻”的毛病,以至于在今天的朋友圈里还被可怜“友情不被重视”。身为男儿、夫君和朋友,他都得到了圆满。杜甫的月亮,是面对现实而又高于现实的团圆。
暮江吟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
朴素直白如口语的诗句,仿佛漫不经心,实则朗朗上口,充满音韵的美感。白居易的月,细如弯弓若隐若现,却分明体现着他对诗歌创作的要求。
白居易的通俗易懂,来自他的文学主张,或多或少也是时局使然。他生活的年代,盛唐已成了背影,连年战乱摧毁了曾经的富足安逸,仓皇奔波中谁也无心去为诗文添加如汉赋一般的“华彩”。朴素自然,成了审美的主流。
和杜甫一样,他也当过“左拾遗”,一个看名字就觉得琐碎和平凡的职务。他是政治上的小人物,却是文学革命的领袖,与元稹共同倡导“新乐府运动”,让“卖炭翁”式的疾苦留在了文学史上。
从江州司马到杭州刺史,流落半生后,晚年白居易以“闲适”的生活表达“穷则独善其身”的人生哲学,而在73岁时,却出资开挖龙门一带阻碍舟行的石滩,事成后作诗《开龙门八节石滩诗二首并序》留念,依然不能放弃“达则兼济天下”的理想。
寄扬州韩绰判官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杜牧有扬州诗逾十首,扬州的春花秋月,歌舞宴饮,在他的诗里流光溢彩,扬州的风月俏佳人,在他的诗里绝色倾城,而无脂粉气。但扬州并非桃花源,再长的路也不能阻止政令抵达,一纸调令让他回到了萧瑟的长安。多少才华与壮志都被时代卷走。杜牧与扬州,是晚唐沉郁乐章里突如其来的华彩,而终将归于寂寥。
月,是诗人永恒的知己,是唐诗中朦胧迷离而魅力四射的意象,成就了一个时代不厌其烦的美。
2
1076年中秋之夜,苏轼面对当空皓月,怀想已暌违七年的苏辙,情意饱满笔墨酣畅,写下了中秋词的千古巅峰之作。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那一年他四十岁,人到中年,任职密州太守。题记已明白无误地交代了,这是“大醉”后之作:“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子由,是此时在齐州任掌书记的弟弟苏辙。苏轼这个“别人家的哥哥”,在密州遥望齐州,飘飘欲仙而又面对现实,作出了这一首无人能敌的中秋词篇。
从唐诗到宋词,月光下的人们又经历了多少次悲欢离合,在世事变迁与光阴流转中,月亮依然是符合文人理想的倾诉对象,他们将都内心的千回百转都寄托于明月,“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是淡淡的相思与惆怅,“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是放眼青山绿水的愉悦,一样的月光,关怀着千古文人的心灵世界。
《苕溪渔隐丛话》云:“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仰望明月,敞开胸怀,是大醉后高歌的理想,思念亲人,百转千回,是醒来看见的现实,词人在理想与现实中兜兜转转,在自然与人生、出世与入世之间徘徊,从古至今,如月亮与六便士。
1919年,毛姆完成了长篇小说《月亮与六便士》,距离今天,恰好过去了一个世纪。
一百年前,六便士是英国货币的最小单位,渺小得不值一提。
一百年前的月亮,我们都没有看见过。其实在毛姆看来,大多数沐浴在那片月光下的人,也不曾真正领略到它的纯粹、皎洁与高不可攀。除了人到中年时决定与股票经纪人的生活一刀两断,一路漂泊至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岛,去追求绘画理想的“思先生”。
事实上,在一百年后的今天,从任何地方去往南太平洋都不需要独自乘风破浪了,但有勇气追求月亮或者说能够看见月亮的人,却越来越少了。
很少有人去扪心自问:为什么我们的物质生活越来越富足,对于“人生成功与否”的评判体系却越来越单一?为什么当拥有变得容易,放下却越发艰难?当“乘风破浪”被挂在嘴边,我们却极其害怕跨出拥有的生活。
毛姆对成功下了定义:“取决于你对生活赋予了什么意义,取决于你对社会应尽的义务,取决于你对自己有什么要求。”
没有人能复制高更的思想与色彩,也没有人能回答那一句亘古的问: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
高更用色彩,毛姆用语言,表达思想亦追逐理想,他们都是幸运的。与这份幸运相伴的磨难,却很少被提及。在地球的任何地方,在大洋的此岸彼岸,在古老或是摩登的国度里,生活的真意并不会有多少不同凡响的差异,谁都是在真实的柴米油盐中努力保持身心的平衡。选择一种生活,并接纳相应的苦与乐,都是成功。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诗仙”李白在其一生中无数次地举杯邀明月,而这一首诗,被他直接命名为“把酒问月”,他自言是替友人发问,却道出了人类对宇宙的太多困惑与不解,空间的转移,时间的流淌,明月的永恒,与人生的短暂,相互对照,彼此缠绕,在飘逸潇洒的诗句中,表达了对于月亮最深层的思索。
谁说李白不是在替今天的我们发问呢?
毕竟我们看见的,是同一个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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