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与义: 载不动许多愁
□刘睿
这些可以学习,可以效仿,甚至可以比谁学到了精髓的诗句,忽然之间都成了真实世界的写照。当生活艰辛,诗词却仿佛豁然开朗了。陈与义或许是在一路迁徙中的某个驿站恍然醒悟,学杜甫,并不难。苍凉与悲壮,本应发乎内心,那些“学”与“仿”,都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了。
1.
时代裹挟命运,亦成就人格。
陈与义的人生,随他身处的王朝一起,豁然出现了一道分隔线。
他试图用诗词来承载一船离恨,终究还是意难平。
他的身世与战乱多有关联。先祖为避安史之乱从长安辗转迁居洛阳,到了陈与义,便成了土生土长的洛阳人。出生书香世家,天赋过人而又勤学苦读,小小年纪已颇负诗文之名,他就是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
《宋史》本传说他“天资卓伟,为儿时已能作文,致名誉,流辈敛衽,莫敢与抗”。他的才华横溢,是不争的事实。不出意外,这个鲜衣怒马的少年23岁考中进士,他的面前,本应是一马平川的仕途和风华正茂的盛年。
不过这一切,对于当时的陈与义来说,都只道是寻常。家境优裕,意气风发的洛阳公子,还有大把时光可以挥霍。入仕三年,他便辞职回家,和一众文友吟诗作赋,专事风花雪月,所谓“把时间浪费在美好的事物上”。
但盛名在外的他,亦不可能总是逍遥出世。稍露锋芒,便能获得机遇的垂青。29岁时,他以组诗《和张矩臣水墨梅五绝》得到宋徽宗赏识,一举回归权力中心。
含章檐下春风雨,造化攻成秋兔毫。
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
为人称道的第四首,前两句于轻描淡写中,再现了画作的景象,而赞美画笔功夫亦毫不隐晦;后两句则充分体现了宋诗重说理的特质,从状物描写上升到议论层面,画梅和相马的相似点,指出艺术创作的至高境界是神似意足,而不应拘泥于外表色相的刻板相肖。
全诗对画作的夸赞不流于表象,而注重内在精神品格的体现,完全契合了“墨梅”的艺术气质。知音难觅,面对艺术造诣如此之深的才子,酷爱绘画的艺术型皇帝宋徽宗又怎能不生出惺惺相惜之意呢。
与当世诗家一样,陈与义尊杜甫为诗宗,但有自己独立的思考。他虽然推崇苏轼和黄庭坚,却更佩服陈师道,并且把对这些近代人的揣摩作为学杜甫的阶梯。他与江西派也不很相同,因为他听说过“天下书虽不可不读,然慎不可以有意于用事”。
钱钟书先生在《宋诗选注》里说道,杜甫律诗的声调音节是公推为唐代律诗里最洪亮而又沉着的,黄庭坚和陈师道费心用力地学杜甫,忽略了这一点。陈与义却注意到了,所以他的诗尽管意思不深,可是词句明净,而且音调响亮,比江西派的讨人喜欢。
《雨晴》对仗精巧工整,也十分自然地融合了杜甫诗中意象。
天缺西南江面清,纤云不动小滩横。
墙头语鹊衣犹湿,楼外残雷气未平。
尽取微凉供稳睡,急搜奇句报新晴。
今宵绝胜无人共,卧看星河尽意明。
《春寒》则是对杜诗中“独立细雨”的意境一次优美的再现。
二月巴陵日日风,春寒未了怯园公。
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濛濛细雨中。
可惜文艺可以为太平盛世锦上添花,却不能阻挡末世来临的车轮。文艺青年也必须面对残酷的现实:走得最急的,都是最好的时光。
公元1127年,北宋灭亡。一个王朝的巨变,成了无数人命运的转折点,包括陈与义。
是的,曾经名噪一时风光无限的他,也不过沦为了仓皇南渡的人潮中的一员。
“及金人入汴,高宗南迁,遂避乱襄汉,转湖湘,逾岭峤。”
陈与义从陈留南迁避难,历经湖北、湖南、广东、福建,辗转迁徙,流离失所,这一段漫长而又步步惊心的旅程中,他拥挤在挈妇将雏、寝食难安的芸芸众生中间,如一叶扁舟随波逐流,体会了同样的辛酸与无奈。沧海桑田,不只是行旅的迁移,也是心理的变革。
一船离恨,成了陈与义文学创作下半场的主题。
2.
此时的杜甫,已不只是陈与义的文学偶像了。
对于他,和很多与他命运相似的宋朝诗人来说,杜甫是诗歌创作中只可追赶的目标,更是在抒写离殇感慨世事时,一个值得信任、可以商榷的知己。
靖康之难发生,无论平民与贵胄,都难以独善其身。曾经只需负责阳春白雪的诗人,此刻必须直面惨淡的人生,在舟车劳顿中体会生存的艰难,在惶恐不安中为衣食不周而忧虑。
一夜之间,杜甫诗中所写安史之乱的境界,竟在眼前上演。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这些可以学习,可以效仿,甚至可以比谁学到了精髓的诗句,忽然之间都成了真实世界的写照。当生活艰辛,诗词却仿佛豁然开朗了。陈与义或许是在一路迁徙中的某个驿站恍然醒悟,学杜甫,并不难。苍凉与悲壮,本应发乎内心,那些“学”与“仿”,都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了。
陈与义本来是个师法杜甫的人,但经历了兵荒马乱才知,从前对杜甫的领会浮于表层。他在《正月十二日自房州城遇虏至奔入南山十五日抵》中写道:“但恨平生意,轻了少陵诗”,而逃难途中的第一首诗《发商水道中》可以说是他后期诗歌的开宗明义。
草草檀公策,茫茫杜老诗!
他的诗,从纯粹的为文艺而吟咏,上升至为人生而歌,为家国而作。
《登岳阳楼》二首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老木沧波无限悲”是正值壮年的他本不应有的感慨,而“诗到巴陵还未工”里,是历经了千难万险的旅途,而下一站又在哪里呢?
其一
洞庭之东江水西,帘旌不动夕阳迟。
登临吴蜀横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时。
万里来游还望远,三年多难更凭危。
白头吊古风霜里,老木沧波无限悲。
其二
天入平湖晴不风,夕帆和雁正浮空。
楼头客子杪秋后,日落君山元气中。
北望可堪回白首,南游聊得看丹枫。
翰林物色分留少,诗到巴陵还未工。
在《雨中对酒庭下海棠经雨不谢》诗中,他已经和杜甫一样,自称“老夫”了。还是在巴陵,还是工整的对仗,心头的悲伤只能以杯酒来化解,却恨不能像当年在洛阳一样,痛快淋漓地醉一场,借酒消愁愁更愁,在这一场看不见终点的旅途中,他和杜甫的灵魂日渐靠近。
杜甫有“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的感慨,而陈与义的“茫茫身世两堪悲”更添了一重哀伤。
巴陵二月客添衣,草草杯觞恨醉迟。
燕子不禁连夜雨,海棠犹待老夫诗。
天翻地覆伤春色,齿豁头童祝圣时。
白竹篱前湖海阔,茫茫身世两堪悲。
再长的路,到底还是走完了。在长达五年的漂泊后,陈与义抵达了南宋的首都。在这个偏安一隅的王朝,为人谦和而坚守原则的陈与义颇受重用,官至参知政事。表面上,朝廷寄望于他以德服人,“尊主威而振纲纪”,而事实上,力主收复中原的陈与义与安于苟延残喘的朝堂是格格不入的。
在备感绝望后,陈与义告病辞官,不久便带着多少不甘多少恨离开了人世。
他生前因为人刚直,在士大夫阶层拥有很高的威望,《宋史》中评价,“容状俨恪,不妄言笑,平居虽谦以接物,然内刚不可犯。其荐士于朝,退未尝以语人,士以是多之。”其文学创作,亦得到了较高的认可。“尤长于诗,体物寓兴,清邃纡余,高举横厉,上下陶、谢、韦、柳之间。”
钱钟书先生在《宋诗选注》认为,“在北宋南宋之交,也许要算他是最杰出的诗人。”陈与义在南宋诗名极高,因为他号简斋,后人也将其诗作称为“简斋体”。
陈与义的文集原为其学生周葵所编,共10卷,早已不存,宋光宗绍熙元年(1190年),胡稚笺注《简斋诗集》30卷(附《无住词》1卷)刊刻问世,《四部丛刊》即据此影印,并附印元刊《陈简斋诗外集》。
“尤长于诗”的陈与义,倒也留下了流传千古的词作。相比于诗中的雄浑悲壮,他的词格调清新,情感真挚,寓豪放于婉约之中。一样是充满眷恋的回望,一样是肝肠寸断的离恨,由千回百转的词句娓娓道来,今昔映照悲欢离合尽在其间,传唱千年而余韵不绝。
《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临江仙》
高咏楚词酬午日,天涯节序匆匆。榴花不似舞裙红。无人知此意,歌罢满帘风。
万事一身伤老矣,戎葵凝笑墙东。酒杯深浅去年同,试浇桥下水,今夕到湘中。
《虞美人·大光祖席醉中赋长短句》
张帆欲去仍搔首,更醉君家酒。吟诗日日待春风,及至桃花开后却匆匆。
歌声频为行人咽,记著樽前雪。明朝酒醒大江流,满载一船离恨向衡州。
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转眼又是一千年的沧海桑田,满船的离恨已随一江春水向东流,只有桃花年年,依旧笑春风。通俗易懂而又高雅清新的陈与义,将一个诗人的梦醒时分,毫无保留地定格在文字中。他终究获得了来自时间的回报。
门外子规啼未休,山村落日梦悠悠。
故园便是无兵马,犹有归时一段愁。
那载不动的许多愁,有多少知音懂得。他并不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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