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着的人:努力迈过生活那道坎儿
读博的第五年,也是林超凡失眠的第五年。
夜里十二点,29岁的林超凡平躺在宿舍那张一米二宽的小床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带着衣柜里香薰的甜味钻进鼻腔,他将注意力放在那口气上,想要暂时忽视嗡嗡的耳鸣声,与前女友分手的画面和博士延毕的焦虑又冲进脑子里。
他把双手放在瘪下去的腹部,练习呼吸。腹部被空气挤满,两三秒后,他重重地将那口气从嘴巴里吐出来。仍无法平静,他开始数羊。一晚上过去,他也不清楚睡意有没有片刻袭来,只是到了凌晨四点,食堂运食材的大卡车经过的声音,每天都会钻进耳朵里。
2018年,连续失眠两周后,林超凡确信自己失去了睡眠的能力,“感觉自己不正常了。”他开始搜索各种与失眠有关的信息,寻求解决的方法。
失眠的人在网络上抱团:豆瓣的“睡吧”小组成立了十年,4万多失眠者等待指导;3万“熊猫眼”聚集在失眠超话;250多万条帖子留在了失眠贴吧里。
中国睡眠研究会2018年上半年的调查结果显示,中国成年人失眠发生率达38.2%——高于世界的27%,这意味着我国有超过3亿人存在睡眠问题。
对于这些人来说,睡觉不再是一件像呼吸一样自然的事情,当失眠长期困扰着他们的身体和生活时,内心的秩序也早已被打乱了。
噪音与压力
苍白,是有8年失眠史的刘艺锦给人的第一印象。她没时间化妆,齐刘海长了遮住眼睛,她懒得打理。但口红是必要的,刘艺锦的嘴唇没有血色,失去口红的掩饰,老师会求着她回寝室休息。
大学四年,刘艺锦恨透了寝室。21岁的她对声音特别敏感,初中开始失眠,客厅里时隐时现的电视声足以让她暴躁得从床上跳下来。
在寝室,刘艺锦习惯十一点躺在床上酝酿睡意,室友习惯十一点之后洗澡,接着是吹风机的轰鸣,到了十二点,洗衣机启动,再然后,是游戏的声音和室友上分时的笑声。耳塞挡不住这些声音,她只好一遍又一遍地说:“可不可以小声一点?”
两点半,室友们都睡了,刘艺锦“生无可恋”地躺在床上生闷气,时不时被她们翻身的响动搅动神经。
忍受了三年糟糕的集体生活,到了大四考研前夕,刘艺锦躲进了单身公寓。
但一个人住并不意味着一定能睡好,学业的压力依然沉在心头。她从小被拿来跟别人比较,长大后,也依循某种惯性陷入了自身的内卷。她不想输,想变得更加优秀,但她要打败的第一个敌人就是失眠。
同样住在单人宿舍里的林超凡正在为毕业发愁。
他一米七三的个头,只有110斤。实验室的男生一个个圆了起来,见到他都会惊讶地感叹:“你好瘦啊。”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长期失眠的后果。
林超凡是个强烈的完美主义者。导师让他拍摄六张显微镜下的细胞图和仪器上的数据作为论文配图,只要能反映实验结果就行。他花了一个多月,把实验做了很多遍,直到拍到清晰、有美感的图片,才肯上交。
这种性格让林超凡赢了人生的前24年。从山西的小镇考到杭州,再进入业界名列前茅的生物实验室,总体而言,读博前的他是无可挑剔的。2015年,研二的林超凡转为博士,课题遇到瓶颈,不知不觉就掉进了一个恶性循环的怪圈。
白天做实验很容易跑神;晚上躺在床上,实验室的一切细节又开始往脑子里钻。几乎每一个深夜,他都会在自我怀疑中辗转反侧,直到第二天太阳升起,睡意才伴随疲惫姗姗而来。
2018年6月,同课题组的师姐毕业去国外深造,身边少了一个可以帮助他的人。隔着十二小时的时差,他经常半夜跟师姐通电话,师姐问他课题的进展,“没有进展。”回答之后就是沉默。刚开始,师姐会冲他发脾气,后来,她开始哭。哭声传到林超凡的耳朵里,他觉得自己实在太不像话。
“我常常会想,如果我不是这个样子,我的人生可能会是另外一种结局。”林超凡喜欢生物,高考填报的所有学校,第一志愿都是生物科学。科学家的梦,他做了近十年,离梦想一步之遥时,突如其来的压力把梦打碎了。
研二的时候,林超凡就想过退学,他知道从实验室博士毕业,需要七八年的时间。那时父母鼓励他:“读多长时间都行,我们供着你。”又过了三年,他想放弃科研,打算毕业后做药企代理之类的工作。
知乎上,林超凡的专业被称为“四大天坑”之首,在“一个博士能惨到什么程度”的话题里,他似乎看见了自己的未来。实验室不断有人退出,去年,一位师妹转博不久因重度抑郁、中度焦虑退学。
被压力笼罩的,不止学术圈。《2020年喜临门中国睡眠指数报告》显示,83% 的受访者表示正在承受各种各样的压力,超过半数的失眠者认为情绪波动和生活压力是其失眠的主要原因。
《2020年喜临门睡眠指数报告》统计的主要失眠原因。
失眠症若不是心慌得难受,无锡人孙奇不会觉得睡不着是种病。
2018年,35岁的他尝到了中年危机的苦涩。这一年公司准备上市,熬夜加班到凌晨是生活的常态,这段时间,他发现妻子出轨了。
生活的一切都变了样,包括睡眠。2019年9月,连续一个月经常性的彻夜难眠后,孙奇早上起来就开始心慌。七点,他开车送孩子上学,一踩油门就会头晕。
2019年9月,孙奇因连续失眠在“睡吧”里发求助贴。网络截图
美国疾病控制和预防中心研究显示,长期夜间睡眠少于7小时,患糖尿病、高血压、心脏病等慢性疾病的风险会增大。尝到苦果的孙奇开始恐惧失眠,可是“越恐惧越睡不着,越睡不着越焦虑。”这让孙奇意识到,他需要治疗。
华东师范大学临床心理学博士王广海表示,失眠与个人体质、性格和促发因素有关,“情绪不好的时候,人的认知和躯体会被唤醒,进而引起短期的急性失眠。”
“失眠从急性变成慢性受到维持因素的影响,如果因为失眠而恐惧,并采取不良的方式应对,会导致失眠维持下去。”王广海说,一般认为,失眠持续1个月以上为慢性失眠,需要考虑去医院就诊。
2018年,林超凡第一次去医院治疗失眠。受访者 供图
2019年,多次寻医无果后,林超凡前往重庆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治疗失眠。受访者 供图
2019年,林超凡去重庆市精神卫生中心的精神科看医生,科室门口排着长队,每个人只有两三分钟的问诊时间。医生询问完病情后,问他是干什么的,他说他是在读博士,医生叹了口气:“那也是没有办法。”但不是每一个失眠者都会去看医生。失眠作为一种睡眠障碍, 很难被当成病。《中国神经科杂志》2006年的数据显示,仅 5%的失眠患者就该问题求医, 7成的患者甚至未向医师提及症状。
很多人只会在网上寻求答案。“睡吧”的组长李明每周都会抽出时间回复组内的求助帖,他发现,每年寒暑假,求助帖的数量会达到高峰,“总体来说,这十年来求助的人越来越多了,是一种线性增长的趋势。”
“以前,我完全没有把失眠当回事,直到它影响了我的生活。”晚上与噪音抗争无果后,刘艺锦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衰弱。2019年暑假,她在妈妈的带领下去看中医,开了几百元的中药,但她吃了效果不大。她本想开学回到长沙后自己再去找医院,但不知道去哪,挂什么科,加上学习又忙,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焦虑抑郁
大三上学期的期末考试安排贴出来,刘艺锦看了四遍,确认自己要考的是高级财务管理,但第二天试卷拿到手,她懵了,“怎么是成本会计学的试卷?”
刘艺锦觉得,失眠让她神志不清了。她开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微信聊天时,她对着刚敲出来的文字检查许多遍,发出去之后再看,还是不明白自己想表达什么。
在琐事中有太多的失误,时间长了,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也讨厌总是在极度愤怒和极度难过之间游走的状态。每天早上,她烦躁地睁开双眼,坏脾气就上来了,看什么都不顺眼。她是个内向的女生,把生活的不如意都憋在心里,憋出内伤。
考英语六级的那个中午,刘艺锦本想睡个午觉,室友刚考完四级回来,说话声没断过,直到她去考场,室友们才上床。走之前,她把手机设了十几个闹钟,锁在衣柜里,铃声开到最大。
在寝室生活的三年里,她从没公开骂过室友,那是唯一一次正面对抗,“我当时真的想暴跳如雷,但又不好意思发火。”
大三下学期,刘艺锦最擅长的学科考砸了,三年压抑的委屈和不满一下子爆发,她用“崩溃”来形容那段时间的状态。她对父母倾诉,得到的回答是“你太讲究了,心胸要宽一点”;她和室友摊牌,关系闹得更僵。
“大量的研究表明,睡眠会对个人情绪、认知、记忆产生影响,睡眠不好会直接影响学习工作的状态。”王广海说。根据中国睡眠研究会相关资料,失眠患者中有抑郁、焦虑等情绪的概率比正常睡眠者大5倍,并且经常出现不良的认知和行为。
被失眠夺走的,还有健康。
林超凡的生物钟彻底乱了,晚上在床上躺了一夜,早上七点才睡着,十二点起床。他下载了记录睡眠的手机应用,一周睡眠时长的折线图是锯齿状的,“横看成岭侧成峰”,短的有一个小时,长的达到20个小时。
失眠最严重的一年,睡觉变成了随机事件,早上八点、下午四点都有可能困意袭来,不规律的睡眠把身体锁在寝室里。一天吃一顿饭,有时候半夜十二点还会叫外卖。失眠给身体带来负担,痛风、肾结石、肠胃炎接踵而至,林超凡一下子瘦了二十多斤。
孙奇最害怕的是猝死。每天都心慌胸闷,最严重的时候,他不敢面对家人,下班回到家就躲在房间里,蒙着被子“瑟瑟发抖”。失眠之后,看到猝死的新闻(注:目前学界并未找到失眠与猝死之间的必然因果关系),他总会联想到自己,他害怕失去儿子和父母。
有天凌晨一点,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儿子的小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说:“爸爸我陪你。”孙奇停了一下,强忍着眼泪,“爸爸会为你努力的。”他开始强迫自己不要动,把身体按在床上。
失眠者自救
2020年12月8日晚上十点半,刘艺锦刚结束学习,准备睡觉,拿起床头柜上深蓝色的瓶装褪黑素,倒出一颗白色小药片放在手里,她发现瓶子快空了。即便感觉到“药效已经摇摇欲坠”,她还是及时下单买了新的。
十月,考研进入倒计时,为了促进睡眠,她买了褪黑素。她其实很抵触吃药,肠胃不好,会经常性呕吐。但跑步、泡脚、白噪音等各种流行的抗失眠法,都没能把她解救出来。药物是她找到的最后一根稻草。
吃了一个月,刘艺锦晚上睡得不错,但起床变得困难,看书时容易犯困。她喜欢晚上的酣睡,也讨厌白天的消沉,这次,她准备换个牌子的褪黑素试一试。
刘艺锦购买的褪黑素。受访者 供图
逛遍了知乎、微博、QQ群等所有能找到的社群,刘艺锦发现,褪黑素承载了很多睡眠障碍者的期许。上述报告显示,2019年1-8月,90后在某知名电商平台购买助眠类商品的增幅为118%,占总消费人数的62%,其中销量第一的就是褪黑素软糖。褪黑素是脑内松果体分泌的一种激素,可以给大脑传递天黑的信号,从而促进睡眠,大众熟知的一些保健品均含有这种成分。作为保健品,医学上并不能解释其是否有明确的治疗效果。
“它可能有一点效果,但不能作为主要的治疗。”成都市第三人民医院神经内科主治医师李伟认为,市场上把褪黑素的作用“神化”了。
林超凡吃过褪黑素,没有用。他用了半年时间寻找有效的安眠药,前前后后去了四家医院,吃过8种安眠药,只有一种是有用的。
医生为林超凡开的安眠药。受访者 供图
临床上,将新型苯二氮卓类药物作为治疗失眠的首选药物,但会出现少量的头痛、胃部不适等不良反应。孙奇患有胃病,不敢长期服用安眠药,他去找睡眠科的心理医生,期待一次“醍醐灌顶”的心理疏导。医生让他失望了,没怎么交流就开了三种药。
一次偶然的机会,孙奇在“睡吧”的经验贴里了解到认知行为疗法。为了对抗失眠的恐惧,不管晚上睡了多久,他都强制自己五点半起床,用跑步开启新的一天。
晨跑的时候,失眠的焦虑依然无孔不入。“为什么我按照方法做了还是睡不着,我每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我每天都胸闷难受怎么办……”这些想法不断徘徊在他的头顶,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只能越跑越快,耳机里的音乐声调到很大,他跟读着每一句歌词,看到街边的梧桐树,自言自语:“这是一棵梧桐啊。”
从事睡眠研究15年,王广海建议尽量采用认知行为的方法治疗失眠,把负面认知的维持因素拿掉,进行理性思考,“失眠对你的影响真的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吗?”
李明的经验是减少对失眠的关注,拿起生活。他把失眠总结为“对当前生活状况的表现”,“所有生活中的烦恼都会带来负面情绪,这些负面情绪可能会造成失眠,从失眠中走出来的方法就是学会处理负面情绪。”除了要克服恐惧,还要迈过生活中的那道坎儿。
林超凡逼着自己迈过科研的坎儿,他把这几年的遭遇归结为逆商低。“知道德鲁伊凭什么来衡量一只蜘蛛的优劣吗?不是看它的体型、力量和毒性,而是看它在网被破坏之后重新织起来的速度。”这句魔兽世界里的台词,被他写进了备忘录。
想开是求生的一种本能,林超凡看过剖析完美主义者的论文,在生物学博士的圈子里寻找慰藉,和父母聊毕业的打算,缝缝补补,他把自己破掉的“网”一点点织起来。今年,他准备毕业了,打算去国外读博士后。
一位豆瓣“睡吧”网友失眠后写下一首小诗。来自网络
(文中林超凡、刘艺锦、孙奇为化名)(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新闻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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