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记忆】 老城记
王厚基
不知是不是年长了的缘故,孩提时代的生活图景在脑海里逐渐多起来,那些细碎的童年趣事时常在记忆的河流里浮现,一点没有因时光的冲刷而褪色……
小时候,我住在广州老城区一间三层砖木结构的楼房里,楼下便是马路,骑楼两旁的铺子一间接一间,什么布铺、屐铺、雪铺、煤铺、杂货铺、百货铺、生草药铺、估衣店、泡水馆,林林总总。
我常趿一双木屐,跟随祖母去逛街,上下楼梯时木屐总把楼梯踏得噔噔响。那年代,广州人都爱穿木屐,马路上没多少汽车,也就没多少噪音,晚上更难得有车经过,满耳是骑楼下踢踢踏踏的木屐声,响亮清脆。木屐有大有小,有高有扁,又有不同款式、花色、木质,穿在不同的人脚上,自然各有风采韵味,而齐齐敲打在不同质地的地面上,夜晚广州的街头就如奏响一曲曲热闹的打击乐。北方人看了,顿觉蔚为奇观。
我家楼下不远有一家“雪铺”,我们一群孩子夏日里总喜欢在那门前流连,不仅贪凉快,还贪好玩。雪铺其实只卖冰,街市没有制冷设备,食品全靠冰保鲜,冰块简直成了盛夏羊城街市的宠儿。每当货车运来冰砖,雪铺便热闹起来了,客人不绝光顾,店员用铁凿将坚硬的冰砖凿开,咣咣的响声在马路两旁的骑楼回荡,招徕了买家,细碎的冰块溅落一地,一边早等急了的我们便雀跃起来,嘻嘻哈哈争先上前拾取,店老板也任由孩子们玩闹,任由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将战利品装满小口盅拿回家。
真要感谢骑楼。那时,上小学的我和许多孩子一样,通过沿街骑楼可一路回校,既可避骄阳酷晒,又免风雨之虞。慢慢长大后才又懂得,由于有老街老道上的骑楼,有了骑楼那沉甸甸的历史,街道仿佛就有气场,城市元气就在,人的归属感便油然而生。
放纸鸢是盛夏里的一大乐事。那时候,放纸鸢不像如今在公园广场上放,而都在自家天台放。晴朗的假日早晨或铺满晚霞的黄昏,是我们的欢乐时光。孩子们一个个手握线轱辘,紧张而机灵地展开一场场长空争夺战,各种颜色和形状的纸鸢在蓝天白云间飞舞翻腾,纵横天宇,谁的纸鸢在空中翻飞得最远最久,谁就是“纸鸢王”。为了争得江湖头衔,同伴们的手和脸都被烈阳烤成了古铜色。这个时候,往往平时斯文淡定的孩子先拔头筹。但英雄也会有悔恨的时候,同伴中不乏因放纸鸢中暑发烧的,我也曾有过因空中持久战最终获胜而不幸中招的纪录。记得那次我中暑后,懂中医的叔父从市郊沙河住地急急前来,手上拿着几节自种的茅竹,又到我家楼下一间叫“瑞草堂”的生草药铺抓了几味草药,与茅竹筒一起熬水,几剂药下来,暑热竟神奇退去。
我家对面有条小巷,巷内有一眼深井,井水清澈。尽管那时城里人已用上自来水,但巷里有些人家饮用还是靠井水。冬暖夏凉的井水让人青睐。一个夏日,我和同伴去井边玩,我打了一小桶井水,双手举起便兜头淋下,一股凉意即刻沁入心脾,顿然爽快无比。正要继续时,却引来旁人指责,原来入夏巷内居民都舍不得如此豪用井水,视我此举为大挥霍——大热天时,那冰凉透心的井水就像玉液琼浆一般金贵。家里买来了西瓜,大人们叫我打来井水,把西瓜浸入水中,几个时辰后,瓜肉格外清甜,散发出嗖嗖凉气,我们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赞不绝口。
每逢台风来临,全家人便总动员,用绳子将家中朝马路的一排窗户加固系紧,不是窗户破败,而是窗子实在太漂亮了,要重点保护。这是一排十二扇连在一起的哥特式彩绘木框玻璃窗,高大的窗户上镶满各种形状和凹凸花纹的玻璃,色彩斑斓,每次我和哥哥都争先爬上木梯,用麻绳将窗户铁钩绑紧,有次因用力过猛,脚一滑,几乎从木梯上掉下来。
夏日的夜幕降临,我们围坐在天台花架下,一边吃绿豆臭草糖水,一边听祖母讲那过去的故事。清澈夜空里银河浮现,繁星闪烁,我们坐在母亲铺好的床板上玩“包剪揼”,或者索性躺下,望深邃的夜空,听“古仔”,数星星,唱儿歌,在夏日的柔风中进入梦乡……(摘自《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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