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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那些坐在黑暗里纺线的老祖母们一样 它们让乡村不慌不忙平静向前

澎湃新闻 2020-12-20 12:35 大字

原创 舒飞廉 文学报

文学报南瓜,五百年前由美洲飘洋过海来到东土大明,便是一副朴实无华到低微的面目。作家舒飞廉说,南瓜就像那些坐在黑暗里纺线的老祖母们一样,是乡村里的“无意识”。正是这无意识的息壤,阳光,空气,风土,才让乡村安稳平静地向前走,不慌不忙。

舒飞廉/文

刊于2017年12月7日《文学报》

十一月由村里回武汉,在门前的樟树下往村巷里艰难倒车,车窗玻璃忽然砰砰作响,原来是屋后的哑巴婆婆,抱着两个青黄南瓜在碰窗子,她老人家去田里给我摘来的礼物。驻车,解开安全带,下车抬起后备箱,乖乖地由老人家怀里接过来,沉甸甸,两个奶娃似的。将南瓜放到一堆“农夫山泉”中间,哑巴婆婆伊伊呀呀地嚷着,比画手势,一脸满意的笑。由老人家目送着,重新出发,由白杨萧萧的村道拐上秋色迷离的汉十高速,橘黄晚霞里听着歌,忽然又想起在后备箱里前滚翻后滚翻的两只南瓜来。齐白石/绘 下同

哑巴婆婆是我一位堂爷爷的遗孀,近八十的高龄,守寡有三十好几年了,生养的三个儿子,我几位堂叔,都在武汉以修锁配钥匙为生,安家立业。子又生孙,一个一二十口的门头,余下她老人家一个人守着,种田种菜,洗衣做饭,虽然有耳聋的残疾,身体却硬朗如柴,自由自在如鹤,一位堂叔跟我讲:“给她老人家二三百块钱,一年都花不完!”俨然就是《庄子》中抱瓮老人一样的真人。我亲奶奶去世早,我生下来,没有人带,断了奶,母亲要下地挣工分,就将我抱到哑巴婆婆家,求她与尚在人世的堂太奶奶看顾。白天婆媳俩在堂屋纺线织布,我自己就乖乖待在旁边的一间厢房里,一直到两三岁我能被五六岁的姐姐领出去撒野为止。

这大概就是我的柏拉图洞穴,是弗洛伊德所谓潜意识萌发的地方吧。阳光从屋顶的两片亮瓦上射下来,投影在靠南木窗之下的泥地上,地面干爽阴凉,摆满了大大小小几十上百的南瓜,我大概就是在这些南瓜中间,牙牙学语,爬来爬去,完成了说人话、直立行走这一“人的飞跃”的。南瓜的棱角、弧线、气味、颜色、光泽、触感,在同一概念里显示出的种种差异性,它所完成的胡塞尔的“几何”现象学,德里达的“延异”说,公孙龙子的“南瓜非瓜”论,一定深深地刻写在我的大脑皮层里,与之有一种神秘的“映射”。南瓜表面也有粉底霜的,有一点像松树的花粉,细滑,粉腻,比冬瓜霜好,冬瓜的霜粉是有微芒的。就是现在,我去菜场看到南瓜,兴冲冲伸手摸一把,手指头印上薄薄的粉,心里之爽快,也绝不会比阿Q去土谷祠摸到小尼姑粉腻的脸蛋时少半分。当然我们也吃南瓜。母亲为了消灭掉瓮缸间的宝藏,切丝、切片、切块,或者剁碎加入到热粥与面糊里,千方百计,敌不住一日三餐飧饔见此君。吃南瓜时的野望,当然是南瓜子了!奈何“按着南瓜抠籽”,所得也只是区区一把,总得杀几只南瓜,才能攒出一小筲箕子粒,说动母亲费火动锅炒出来。

南瓜子是恩物,可放口袋里去换取小伙伴们的“友谊”。南瓜花也很好,在路边开得又厚又大,它才应叫“向阳花”,小灰蝶想去采花粉,就得深入这个五角形的虎穴,得到被我们“瓮中捉鳖”的命运。好在七月半过鬼节的时候,我们是放纸船,没有发明出美国小孩过万圣节时提的“南瓜灯”,这大概是因为我们的南瓜多半是长柄,弯头曲脑,没他们的南瓜那么玲珑扁平方便雕成灯座。我想要是现在,新青年们想将七月半与万圣节结合起来的话,最好的主意,恐怕就是往河里放“南瓜灯”了。在我们乡下,南瓜朴实无华到了低微的地步。南瓜子三月被点种在田头地脚,房前屋后,甚至是坟堆草场,春天的风,夏天的雷,有阳光照着,有水土滋养,就在鸡踢狗踏中牵藤布蔓,开花结果,满心满意地生长,果实渐渐如指,如拳,如升,如斗,成为跟冬瓜可以媲美的“地球上草本植物结出的最大的浆果”。和它的马铃薯、玉米、甘薯诸兄弟一样,五百年前由美洲飘洋过海来到东土大明,由南至北震撼到当日编氓农夫的,除了它们可怕的产量,还有并不亚于稻麦黍菽的营养成分。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记载了这种刚刚时兴起来的味甘性温的食物,提醒人们不要将南瓜跟牛羊肉一起吃,不然会营养过载,补中益气过头,上火长疮云云。所以南瓜是在冬十一二月青菜吃完跳出来做备菜的,是春四月青黄不接、稻麦告急跳出来当备粮的,它们就像那些坐在黑暗里纺线的老祖母们一样,是乡村里的“无意识”。正是这无意识的息壤,阳光,空气,风土,才让乡村安稳平静地向前走,不慌不忙。这一份气定神闲,来自满满的谷仓、尖尖的麦缸,来自猪圈里膘肥体壮的猪,牛栏里稳稳嚼干草的牛,也来自南牗之下,一线暖阳照亮的小山一般的南瓜藏。与南瓜的名字对应的可以是白菜,也是普通到极点的,但将“南”、“白”这样平常而重要的字给一种菜蔬,其实也有褒奖的意思在里面。我读李昕升博士的《中国南瓜史》,他考证了南瓜传入中国的源流,也考证出近百种南瓜的异名,番瓜、饭瓜、北瓜、倭瓜、金瓠云云,一锤定音为“南瓜”,既是为了纪念它由东南亚船载入,也是为了满足东南西北瓜的“五行”强迫症吧。但我自己还以为,“南瓜”之“南”,标注方位,本来就是一个假借字,它的原意,象形成文,是南方先民所击打的铜鼓。铜鼓的色泽、外形,发出来的空空的声响,与南瓜其实是像的。所以我觉得命之为“南”瓜,也是由南方诸省大明农夫的无意识暗自显现的。至于其味甘甜,其色如蜜,其性惧“上火”,其种喜温热,其来自东南,这些习性的确是南乎哉,南也。钟鼓乐之,南瓜新娘,五百年后,也熬成婆了。

原标题:《如那些坐在黑暗里纺线的老祖母们一样,它们让乡村不慌不忙平静向前 | 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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