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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之心》 一部人类心灵简史

新京报 2020-12-19 00:52 大字

威廉·博伊德(William Boyd),1952年出生于加纳,著有16部长篇小说。2002年,长篇小说代表作《凡人之心》出版,入围布克奖,进入国际都柏林文学奖决选。《凡人之心》

作者:[英]威廉·博伊德

译者:王一凡

版本:浦睿文化| 湖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10月

二十世纪结束不久,年过半百的英国作家威廉·博伊德出版了他的第八部小说《凡人之心》。这是一本完全由日记构成的小说,记录了主人公洛根·蒙斯图尔特(1906-1991)一生的经历。通过日记这种体裁,小说成功塑造了一种超越小说的“真实感”,以至于我们在阅读中常常会忘记:这是一部虚构作品,而非真实人物的自传。

扩展“人类”意涵的日记

在进行比较时,我们不难发现作者威廉·博伊德和洛根·蒙斯图尔特在经历上的一系列相似之处:远离欧洲文化中心的出生地,毕业于牛津大学耶稣学院,成功的作家生涯,以及两人都紧密地介入了二十世纪主流文化生活:博伊德是好莱坞编剧,改编了伊夫林·沃和安东·契诃夫的小说,参与编剧了《卓别林》;洛根则活跃在战后的美国当代艺术圈。然而,不该在作者和作者虚构的人物之间做简单的对位联想,那既是对人生的简化也是对小说的简化。尤其考虑到,此前威廉·博伊德已经写作了另一本虚构画家的传记《纳特·泰特》,成功地欺骗了整个艺术圈,并说明了自己的写作观念:“有这么多真正的坏艺术家,我宁愿听到一个不存在的好艺术家的故事”。

《凡人之心》即这一观念的复杂延伸版本。一位不存在的作家留下的“私人日记”,真实地记录了一个普通人在二十世纪经历过的一生。由于日记那永远受限于“此时此刻”的特质,每一则日记都悬停于当下,而避免了任何“事后回顾”的记忆修辞术——在最好的情况下,这本书应该是一个人心灵内剖面的集中展示。正是这些不同阶段的自我,构成了每一个不同的人。作者断定,就个人遭遇而言,人类的生活并不是像生物的“进化史”那样,有着明确的阶段,好与坏的划分,而是骚乱和无序的:旧的自我不断死去,新的自我悄然诞生,一个人的身体中经历过所有人类斗争的历史——所有这些混沌的遭遇,这些变化、成长、悔悟、失去,扩展着“人”的意涵。

不妨猜想,这大概是晚年的洛根·蒙斯图尔特回顾自己一生(比如整理所有的日记)时,得出的结论。当我们和晚年的洛根一起站在人生末尾回溯自己的一生,会回忆起青年洛根写下的句子:“我必须尽快开始真正的生活了,在我死于无聊和沮丧之前。”那一刻,他极有可能发现:正是无聊和沮丧,才是人类真正生活的底色。

我们看到,人生仿佛一条泥沙俱下的河流,而这些日记记录下河水变幻的姿态,显示一个人的人生,大概会是这些事情的总和:如梦远去的童年;一旦结束就立即失去意义的学业;许多份互不关联的、用来维持生活的工作;小酒馆的消遣;邂逅同时代的名人;突如其来的恋爱与性经历;无数收入和支出;婚姻和生养孩子;一生九万次的进食(只能记住其中千分之一);因战争(或其他事件)意外中断的生活;莫名其妙的坏运气;失去父母、爱人、孩子、真挚或虚假的友谊;意外的身体病痛;被所有活着的人忘记;计划每日饮食开支;见到所爱的人……总之,活着,一次次地经历失败,又一次次尝试做点什么,为人生寻找可能的意义。

新闻与早餐的距离

威廉·博伊德以惊人的耐心,收集着一个生活在二十世纪的人可能经历的琐碎日常。除此之外,小说还通过精心设计的结构复现出二十世纪的历史图景——虽然它被表层喧哗的叙事流遮盖,以至于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时常会忽略,在浑浊的河水之下,二十世纪的诸多事件,正以风暴之力改变着历史河床那云谲波诡的走向:经济危机,两次世界大战、大屠杀、文学潮流和艺术理念的变化、欧洲失落和美国崛起、区域战争、人类登月……它们秘密地撬动着世界的进程,暗中改变着人类的生活,形塑(或摧毁)着现代人的心灵。

而主人公洛根·蒙斯图尔特,正是这些被历史颠覆生活的普通人之一。他生于遥远的乌拉圭;成长于旧世界的首都伦敦;家族资产在经济危机中灰飞烟灭;写了几本书,但并没有在书里提供什么深刻的洞见;得到了一些荣誉,但不足以因此被记忆;在战争期间失去了一切,却比无数丧命的人更幸运;在新世界的首都纽约重新开始生活,但始终格格不入;得到过很多东西,最终又通通失去……作为一个生活在二十世纪的知识分子,洛根更直接地感受到西方传统文明的崩溃,一个人能够拥有的生活不再是稳定的,而是混乱的、随机的,人类命运不再掌控在自己手上,而是面临着许多戏剧化的偶然性。因此,洛根主动或被动地在不同地域之间辗转:乌拉圭,伦敦,纽约,非洲,巴黎……世界如同一面破碎的镜子,映照出迥然不同的人类生活图景。而个人迁徙的动机似乎不言自明:为了在这个飞速变化的世界继续生活下去,人需要从旧世界去往新世界,寻找新生活的可能性,又可能被放逐到旧世界,失去刚刚建立的生活。在两个世界之间,文化、词语、观念都在迅速发生裂变。当中年洛根逃离纽约,在一则事后补充中,这样写道:

“也许这便是两个世界最大的区别——对窝囊的定义。在新世界里,它是最极端的羞辱;在旧世界中,它只会让人产生啼笑皆非的同情。”

而这种情况在《非洲日记》的开头,达到了极致,当五十岁的洛根在非洲花园里抬头望月,两个美国人正在上面漫步。人类文明已经进入太空,但在人类诞生的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人们过着不为人知的生活,因一场大多数人不被提及的战争丧命。洛根记录了那一刻的私人感受,并再次提到“日记”的意义。

“写日记的唯一意义在于将注意力集中到个人日常活动的细节上,忘掉整个世界发生的重大事件。反正,新闻会报道那些的,他说,我们并不想知道希特勒入侵波兰——我们更好奇你早餐吃了什么。当然,除非是希特勒入侵波兰时,你正好在那里。而且你的早餐因此被打断。”

大多时候,洛根·蒙斯图尔特的日记都遵照着这一原则,记录个人生活的细节,而非重大的历史事件。然而,历史的力量从不缺席。最明显的一点是,几本日记之间的留白,往往代表着生活发生的巨大变故(丧亲,战争,逃亡非洲……),这些极端的戏剧性时刻往往留下一段漫长的沉默(甚至需要事后补充),仿佛人陷入了失语,记忆的能力中断了,只能以肉身承担这些事件不可挽回的影响——日常生活继续,人的精神在沉默中逃避、受挫,渐渐活成面目全非的陌生人。

威廉·博伊德通过虚构这些私密的“记忆”,塑造出二十世纪历史浪潮中,一个人心灵的真实样貌。当我们看到它的全景,会看到一部现代人的心灵史,在支离破碎中,经受过所有的失败,抵达终点的曲折路径:遥远的童年时代,天真的少年时代,斗志勃发的青年时代,不断受挫的中年以及漫长孤独的老年……恰如历史的不同阶段交叠,不过并非显示为一系列进步,而显示为接二连三的失败,如果借用屠格涅夫的句子——“别人的心灵是幽暗的丛林”,那么洛根·蒙斯图尔特一生中写下的日记,就是伸出无数寂静的触手,去探听现代丛林深处的人类之心:不仅是心的跳动、心的成长,心的雀跃,还有更重要的:心的疲惫、心的破碎、心的衰老、心的死亡。

就一本小说而言,这本书似乎太长了;然而,对于真实的人生而言,它又显得过于短暂……尤其是,当我们意识到,洛根·蒙斯图尔特之于我们的意义,并不是一个虚构的书中人,而是一个心灵上的祖先。所有的现代生活就建立在这些被遗忘的心的废墟上,而我们的生命通过看不见的方式,与每一个死者的生命相关联。

□瞿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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