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菜香了，人呢
他沿着老城的一条巷子慢慢挪动着脚步，每走一步，就如扯起了树根，很痛，严重时，痛得龇牙咧嘴。他患有痛风症，脚背上长满了痛风疙瘩。
这老城巷子里的每一块砖，石板路，都浸透了岁月的包浆，地上爬满了绿藓，绒毛一样覆盖着青石。他要去巷子里的老馆子里吃上一碗酸菜肉丝面，馆子是孙老大开的，已有了30多年。为了吃上一碗面的劲头实在是太大了。
老馆子里的桌子上，层层油腻让桌面有些泛光。“秦小莲，我爱你！”桌子上，有一行用小刀歪歪斜斜刻下的字，他好奇地问：“孙老大，秦小莲是哪个？”正在厨房煮面的孙老大回答，不晓得。孙老大把一碗热腾腾的酸菜面端到了他桌前补充说：“李叔啊，也不晓得是哪个小伙子跑到我馆子里吃面，还喝了酒，趁着醉意刻下的，就随他吧。”
这个吃面的老头儿，就是我爸，今年83岁了。几年前，他在村里王瞎子那里算过命，说要是翻过了84岁，要活97岁。我爸就一直盼望着84岁早点来。“我肯定翻得过！”我爸雄心勃勃地说，要是活过了97岁，我何不翻过100岁啊。我爸实在是一个贪心的人。你爸啊，饭量不小，一碗面呼拉拉就吃完了，孙老大后来给我打电话说。那天吃完了面，我爸跟孙老大闲聊了一阵子,又沿着老街墙根慢吞吞回家了。
我爸那天早晨执意要出门吃上一碗面，他对我妈说，换换口味，也透透气，家里有些闷。我爸这些年常嫌弃我妈做的饭菜吃着嘴里无味。我妈给我爸做了几十年的饭，我爸觉得大体还不错,多次夸赞我妈贤惠。前年，当年县城机关的一个老领导来看我爸，老领导在品尝了我妈做的家宴以后，大为赞赏。
我妈识字，在报纸上喜欢看做菜的栏目，并学着做，变着花样做菜。但我爸吃着吃着就摇头叹息，有一天他拍响了桌子对我妈发火：“你这样做的饭菜，我吃着一点没胃口，还想不想我活到97啊！”我妈觉得委屈，她做的每样饭菜都要顾及我爸的身体健康，差不多都要去征询医生的意见，为了伺候我爸，我妈可是费尽了心机。
我与爸妈分开住。爸妈都盼着我多回家吃吃饭，爸常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问：“周六回家吃吧，你妈把肉炖好了。”感觉我爸就为了我能回家吃饭，语气里充满了讨好，要知道，他是一个脾气倔强的人，一般很少在人前弯腰。有天凌晨3点，房门在窸窸窣窣响，我爸惊醒了，唤醒我妈：“儿子回来了，快去开门！”我妈迷迷糊糊开了门，是一只流浪猫在用爪子刨门，那猫幽蓝的目光望着我妈。
有天回家，看见我爸瘫坐在阳台那把老藤椅上睡着了，嘴里还包着的饭菜一点一点流了出来。我妈说，你爸啊，跟我说话越来越少了，总觉得吃饭没劲。
我回到家，面对满桌饭菜，爸妈往往自己不吃，就一直看着我吃，我多吃一口，他们就多一份满意。爸妈的目光凝望着我，那目光似要我深深地吸吮进去，扎入到他们的骨肉里。我回到了自己的家，爸还时常打来电话问：“吃好了么，下次我让你妈给你换一个口味。”
有次我突发兴致，在一家馆子点了两桌饭菜请人吃饭，没料那次勉勉强强只凑齐了一桌人，来的人还连连感叹太忙了，说来吃饭算是给了我面子，我顿感一股悲凉之气。我赶忙给爸妈打电话，让他们叫上几个相好的邻居一起来吃饭。我爸我妈带着几个邻居凑了一桌人，老邻居门吃得喜笑颜开，直夸我孝顺。我爸吃着一块油煎排骨,突然鸭子吞食一样喉咙里鼓了鼓，还翻了翻白眼，由于吃得太快，他被那块排骨卡住了，我妈赶紧给他拍拍背说，老头子，慢点慢点，谁跟你抢啊。那天吃剩的饭菜，都被我爸妈打包带回去了，一直吃得快馊了也舍不得倒掉，结果，我爸的痛风发作了，隔夜的饭菜嘌呤高。
爸妈对到馆子里吃饭总是心疼，有时硬拉他们去外面吃饭，我爸就变成了一个老会计，他在脑子里飞快地扒拉着算盘，计算着馆子里一盘菜的成本，嘀咕着说馆子里一盘菜的价格可以在家里做上一桌菜了。
辛苦地攒着钱，爸妈有时夜里睡不着，就磨磨蹭蹭起床来，摩挲着一张张存折计算着。有天清晨，月亮隐入了天边，那几张存折里本息相加的钱，我爸我妈还没算明白。我爸对我说，你莫慌，这些钱最终留给你用。我妈说，你莫急，这些钱都给你攒着。我妈有天说，要是今后死了，像你大姑一样，突发个心梗就没了呼吸该多好，也不受病痛折磨，更不用去医院花钱。
每次回爸妈家吃饭，爸妈就跟我通报一下存折里的数字，今年春天还把密码告诉给了我，说是怕今后患老年痴呆记不得了。
前不久，故城的老朋友刘哥从居家的南京回来，他弟弟与老母亲去高铁站一同接他，一出车站，脚步蹒跚的老母亲就递上一个烫手的瓦罐：“趁热，快喝快喝。”瓦罐里，是老母亲熬的土鸡汤。老母亲为了家里熬的鸡汤保温，让车站一家馆子里帮忙在炉火上煨着瓦罐，罐子里的鸡汤咕噜咕噜响，老母亲在一旁一分一秒掐算着儿子那趟高铁到站的时间。
刘哥回家后一直陪着母亲吃饭，每顿饭都吃得那么香。要多陪父母吃饭。在离开的头天夜晚，他在滨江路上望着满城灯火对我说。
那一瞬间，我才明白了，我爸为什么要突然溜到外面去吃上一碗面，他是想吃饭时热闹一点，有人跟他说说话。年迈的老人们，心里大都有一个“黑洞”，这个“黑洞”塞满了孤独，它是食物不能填充的，需要亲人在一起时涌起的安静暖流。
饭菜香了，灯火里，亲人在，日子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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