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周笔下的重阳与秋菊:“有酒有花皆乐事 人间无日不重阳”
对菊花的喜爱,始终流露在沈周的诗画之间。当沈周晚年回忆起那些年一同赏过的菊花和一同赏花的亲友,难免心生凄凉。不过,当这位古稀老人在下一个“九日簪花白头上”之际,却还能俏皮地自嘲“风流何减少年时?”因为他早就参透:“有酒有花皆乐事,人间无日不重阳”。
弘治七年的九月十五日(1494年10月13日),重阳佳节刚过不久,沈周再一次来到吴宽家族的东庄参加雅集。这场雅集的主题或与赏秋有关,它的发起者并非彼时身处北京的老友吴宽,而更可能是东庄的第三代掌门——吴宽之侄吴奕。在雅集中,沈周挥毫创作了一件《五柳图》。尽管我们今天已难觅此作的影踪,但从其名字来看,所绘应是与东晋隐士陶渊明有关的内容。
“秋风吹白酒,无事醉黄花。”(明)沈周《溪山草阁图》之一,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典午江山醉不支,先生归去自嫌迟。寄奴蔓草无容地,悭剩黄花一雨篱。”从沈周的另一首《渊明采菊》诗中,我们或许可以遥想《五柳图》的画面。这是一件典型的“高士图”,想必沈周亦曾着力在其中表现陶渊明隐逸的情致。渊明的最爱与象征,菊花自然成为画中的焦点——“花开烂漫属秋风,满地黄金醉眼中。”金黄的菊花在秋风的拂动下遍地盛开,沈周在其题画诗中所营造的这种充满视觉冲击力的深秋幻境,至今读来令人神往。(明)沈周《墨菊》,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当沈周勾勒这梦幻秋景的时候,他的内心或许和我们一样充满艳羡。就在几天前的重阳当日,在那个本应赏菊品酒的日子里,他却发出了“今日九月九,无菊且饮酒。”的感叹。无菊可赏的重阳节显然并不完美,但相比之下,寂寞更令他惆怅。已经六十八岁的沈周明白,“好花难开好时节,好酒难逢好亲友。”此时此刻,即便菊花盛开,也无人与他同赏。无奈之下,沈周只好借酒浇愁——“一杯两杯长在手,六印何消金握斗。三杯五杯不离口,万事莫谈瓶且守。”直到“瓶云罄矣我即休”。(明)沈周《写生》册之一,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有花还问酒有无,有酒不论花无有。”对于暮年的沈周而言,重阳的酒似乎比菊花更为重要。他的内心似乎十分纠结,一边感念“天应私我身独在” ,一边遗憾地叹息着“天不全人花乃后” ——那些曾经一同赏菊的亲友如同今年迟迟未开的菊花一般,缺席了。五年前(1489年)的重阳之际,沈周正客居于苏州城内的东禅寺。就在这一年的春天,他还曾于此欣赏牡丹,畅享着老来得孙的喜悦。不过,入秋以后,沈周的身体便开始抱恙。眼见秋风渐起,自己的病情却并不见好转。喜爱赏菊的沈周便为了“因将病眼洗寒姿”而“强借陶瓶应秋事”, 将折得的菊花置于瓶内供养观赏。当他看到金黄的花朵时,不禁“梦中笑口簪花伴” ,即便已缠绵病榻,却仍能“枕上清斋止酒诗。”在这样的状态下,沈周还画了一张《菊花图》。这件作品很可能是受东禅寺僧信公的邀请而完成的应景之作。在此卷的题画诗中,沈周将菊花比作“节妇”,完全不同于桃李“轻贱”的艳姿,更有着“凌霜傲雪无凝脂”的气质。两年后(1491年)的秋天,信公圆寂。当沈周在同样的时节重回东禅寺时,看到的却是“屋掩云萝秋榻净,残经松月夜窗凉”的景象。当晚,他转投承天能仁寺过夜,心中满是“我来借宿今无主”的悲凉,却也只能在“醉乡”中呼唤故人的名号。
(明)沈周[款]《柑菊图轴》
另一位被称为福公的僧人,亦曾陪伴沈周赏菊。根据沈氏“水西钟磬我比邻”的诗句,福公很可能就住在相城沈家附近的庙中。沈周曾与父亲一同到福公僧房中赏菊,那里给他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正德《姑苏志》中介绍了当时苏州的三十六种名菊
“精庐自春艺,锄理亦良勤。”福公善于培植菊花,这让沈周颇为赞赏。据正德《姑苏志》记载,当时流行于苏州地区的菊花名品有三十六种,而种菊本身亦非易事。对此,沈周也略通一二:“合瓦团团缚小盆,烟丛分莳绕秋轩。先教辩叶方知种,更虑浇泉太渍根。”(明)沈周 《盆菊图》 局部,辽宁省博物馆藏
除了精巧的种菊技艺外,福公房赏菊给沈周留下的最深印象便是“觞酌集朋旧,庭宇旷且清”的氛围。福公嗜酒,甚至最终亦是殒命于此。在挽诗中,沈周以“黄菊酒香诗社里,相思偏使泪沾巾。”的诗句表达了对福公以及赏菊雅集的怀念。而当他晚年再次看到自己曾经为福公所作的《送酒赏菊图》时,不禁想到彼时一同赏菊的十人中已有六人离开了人世,其中也包括自己的父亲。面对着画中的“无限伤心旧游地”,沈周也只有“一篱秋雨对沾巾”了。“一纸千金属邻舍,凭君保取不凡枝。”将自己所绘的菊花赠送亲友,既是一同赏菊的纪念,亦是渊明一般高情的传递。在沈周看来,“纸上东篱亦可觞”,而“东篱不可桃与李,只可秋来有菊枝。”对菊花的喜爱,始终流露在他的诗画之间。当沈周晚年回忆起那些年一同赏过的菊花和一同赏花的亲友,难免心生凄凉。不过,当这位古稀老人在下一个“九日簪花白头上”之际,却还能俏皮地自嘲“风流何减少年时?”因为他早就参透:“有酒有花皆乐事,人间无日不重阳。”
(本文经授权转刊自吴中博物馆公号,系“跟着沈周逛江南”系列文章之一。标题为编者所拟。作者系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图书馆副馆长,中央美术学院博士在读)(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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