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王安石说 “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 □王军营
汉语里有个成语叫作“鸡鸣狗盗”,常用来比喻一些拥有特殊“技能”的人物,或者说上不得台面的灰色手段。这个成语的来源和战国时齐国的孟尝君有关,孟尝君是著名的战国“四公子”(其他三位——魏国信陵君魏无忌、赵国平原君赵胜、楚国春申君黄歇)之一。
《史记》里说,齐国的贵族孟尝君喜欢招纳各种人士做门客,“诸侯宾客及亡人有罪者”都跑去投奔他。孟尝君对宾客也是来者不拒,不问出处,有才者让他们各尽其能,无才者也提供食宿予以招待。为他效命工作以及靠他混饭吃的各色人物,足足有几千人的规模,放在今天,相当于一所职业大学的人丁了。这位孟尝君家大业大,普天下广泛盛传他的智慧贤名,连西边强大的君主秦昭王都成了“孟粉”,渴慕不已。秦昭王利用强势国力,稍施手段,便让孟尝君来到秦国。后来又将他囚禁,动了杀心。这时,孟尝君的两个拥有“特技”的门客登上历史舞台,派上用场。一人是梁上君子。他趁着暗黑的夜晚,神鬼不觉地溜进戒备森严的秦宫,盗走了早先孟尝君已送给秦昭王的一件白裘皮衣。然后,孟尝君把它转送给了秦昭王的一位宠妃。为什么要将此白裘皮衣送给这位宠妃呢?因为此宠妃在秦宫的政治作用不可小觑,她能“咬”秦昭王的耳朵,吹枕头风,从而左右秦王怎么处置孟尝君。所以,孟尝君决定请求她施以援手,宠妃先前曾明确表示想要与秦昭王一模一样的白裘衣,而孟尝君却独此一件。在左右为难之时,这个平日里的“狗盗”门客,凭其“特技”,帮助孟尝君实现了“一物两送”,终于使他牢狱脱困。是非之地不能久留。孟尝君唯恐秦昭王清醒后又反悔,于是快马加鞭,换了姓名,想早点儿逃离秦国。一行人神色匆匆,急奔至秦国的东界函谷关,此时已是深更半夜。当时的法令是雄鸡高叫后才能开门放行。孟尝君急得原地直搓手、跺脚,欲出而不能。他的一行人中有一门客能学鸡叫,且惟妙惟肖。此门客一声“鸡啼”后,周边的雄鸡都跟着一齐打鸣。于是,关门敞开。只一顿饭工夫,紧赶在孟尝君身后的秦国追兵便气势汹汹地追杀过来,但此时,孟尝君已安全出关,逃出了秦国的地界。后来,孟尝君在齐国主政十余年,成为战国时期声名显赫的贤能人物。
长久以来,很多人认为孟尝君才能非凡,称赞他能吸纳人才,而各种人才也都情愿归附效命于他。他也依赖这些人才的鼎力相助,多次巧解凶险,转危为安。然而,北宋王安石读罢《孟尝君传》,却木板上钉钉子,横刀直入地在《读孟尝君传》中指出:“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认为孟尝君并未吸聚真正人才,其本人只不过是鸡鸣狗盗者的首领罢了。王安石驳斥世俗看法,雄辩地阐述了自己的理由:“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王安石思维敏锐、正气坦荡,直接质疑孟尝君的为人和品性。他认为,孟尝君若非鸡鸣狗盗之辈代表,纵能得到一个真正贤才相助,完全可凭借齐国自身雄厚的实力,做到让秦国屈服。真若如此,他又怎么会受制于秦国,狼狈到依靠鸡鸣狗盗者的帮助,才失魂落魄地逃命呢?“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荀子说:“草木畴生,禽兽群焉。物各从其类也。”王安石认为,正因孟尝君本人不够贤明,一些具有雕虫小技之士都汇聚于其门下,所以真正贤明的人士便不肯投靠他了。
王安石的文章有其独特品性,后世几百年,许多人对他评说孟尝君的言论赞誉很高。沈德潜称颂它“千秋绝调”,金圣叹认为:“凿凿只是四笔,笔笔如一寸之铁,不可得而屈也。”刘师培说:“介甫(王安石字介甫)之文最为峻削,而短作尤悍厉绝伦,且立论极严,如其为人。”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第三卷)》在评论王安石的短文时说,“直陈己见,不枝不蔓,简洁峻切,短小精悍”,认为史论《读孟尝君传》:“全文不足百字,然而层次分明,议论周密,词气凌厉而贯注,势如破竹,具有不容置辩的逻辑力量。”然而,近现代有些学者,包括王子野、聂绀弩等先生则持反对意见,认为王安石书生所见,空发议论,并不符合战国之时孟尝君的真正史事。近来,笔者查阅资料发现,网上、包括学生课文辅导资料(此文选入2019年北京出版社九年级《语文》上册),竟有不少文章沿袭王、聂等说法来评论王安石此文(《读孟尝君传》),而忽视了学界多年的相关研究成果。
我们今天研究历史人物,已普遍达成一种共识,即必须深入地回到历史场景中去,充分把握历史人物所处的社会环境,用唯物辩证的科学态度全面认识。我认为,一方面,《读孟尝君传》是王安石读书后的随记杂感,本是一篇文学作品,我们不能把它等同于严格的历史考证;另一方面,我们不能以现代人的科学思维去规范、苛求古人。今天,我们读一些传统文学作品,一般需要考虑作者的思想动向,看他们的观点合不合理?为何会提出如此看法?究竟是在什么情境下如此创作的?因此,阅读王安石《读孟尝君传》,则必须联系他的个人身份与作文时的特殊政治社会环境。
柳诒徵说:“盖宋之政治,士大夫之政治也。政治之纯出于士大夫之手者,惟宋为然。”王安石所处时代,科举出身的士大夫在政坛非常活跃,他们将立德、立功、立言作为人生价值和追求,他们孜孜矻矻,奋发有为,显现出了高度的责任感与责任意识。北宋中期,士大夫们做学问即具有很强的现实目的,讲求“通经致用”,作文主张“中于时病而不为空言”。在欧阳修、范仲淹等人的倡导与精神感召下,“天下争自耀磨,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纳说为忠。”士大夫们具有强烈的担当精神和高度的政治主体意识,“以天下为己任”便是最显著的旗帜。王安石是北宋著名改革家,在神宗朝积极推动变法。他曾多次表达出变法的最终目标,是要实现“致君尧舜”的政治理想。
在中国古代社会,人们对“士”概念的认识经历了许多发展和变化。先秦的《诗经·江汉》载:“厘尔圭瓒,秬鬯一卣,告于文人。”注曰:“文人,文德之人也。”即先秦的“士”是拥有一定身份的贵族阶层。唐代的进士为时所尚,王定保《唐摭言·述进士》曰,“由此而出者,终身为文人。”至北宋时期,凡科举出身或受儒家知识影响的文人,皆属于“士”人阶层,如《宋史·苏轼传》载:“一时文人如黄庭坚、晁补之、秦观、张耒、陈师道,举世未之识,轼待之如朋俦,未尝以师资自予也。”可见,若要仔细理性地辨析,孟尝君生活的战国与王安石所处的北宋,人们对“士”概念的认识偏差太大了。王安石对孟尝君的看法明显缺乏现代辩证的客观认识,经不起历史推敲。但是,我们也不能以今人的眼光,去审视和判断宋人的思想观念,否则,很容易“只见树木而无视森林”,最后形成一己偏见。
我们从王安石的思想与其所处的社会环境出发,思考他的《读孟尝君传》,恰好可见其进步的一面,可见他的政治人才标准以及选才的前提条件。作为北宋神宗朝政坛的重要核心人物之一,王安石直指时弊,积极建言。首先,他对上层主政者提出要求,认为主政者自身必须具有贤能、正直的品质,这样才能把许多真正的贤才吸纳聚集在周围。王安石在《临川先生文集·读江南录》曰:“然吾闻国之将亡必有大恶,恶者无大于杀忠臣。国君无道,不杀忠臣,虽不至于治,亦不至于亡。”在《临川先生文集·行述》篇云:“夫天子、诸侯不以身先于贤人,其不足与有为明也”等。其次,他提出了在治国理政中对真正贤才的衡量标准,王安石认为:一个真正的人才必须为国家服务,为国家的前途命运考虑,而非为一帮一派、为某个人物出谋划策,从而保全个人的荣华富贵。他认为:“贤者用于君则以君之忧为忧、食于民则以民之患为患,在下而不用于君则修其身而已”(《临川先生文集·子贡》)。孟尝君,作为齐国政界的权力人物,不能一心为齐国兴衰而考虑,却为其个人豢养门客,为一己荣辱出谋划策,孜孜而求进。司马光与王安石同朝,在当时北宋的士大夫中影响也很大,一直属于坚定反对王安石变法的铁杆代表人物,他也指出:“今孟尝君之养士也,不恤智愚,不择臧否,盗其君之禄,以立私党、张虚誉,上以侮其君,下以蠹其民,是奸人之雄也,乌足尚哉!《书》曰:‘受为天下逋逃主,萃渊薮。’此之谓也。”众所熟知,在北宋神宗朝变法时,王安石与司马光的政治观点势同水火,但对孟尝君的贬斥,两人却非常一致。
总之,我们阅读王安石的《读孟尝君传》,不能一味纠结于其评论是否精确、是否契合历史真实,而应该注意到作者的政治与文学家的身份,必须充分联系到当时特殊的政治社会环境。王安石明确地将是否“为国、爱国,能否治国”,作为判定贤才的标准,并藉此而评说孟尝君史事,所以,此文只不过是在阐发他个人的国家人才观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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