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正被俗务所牵绊,而自然万物兀自辽阔远大,这是精妙的对比。到底只有朱弦与美酒才能令人短暂开怀,而万里归船弄长笛的洒脱境界,或许只能远观而不能企及。一份自嘲,一
□刘睿
1.
黄庭坚生于一个不谈理想的年代。
晏殊、范仲淹们所经历的黄金时代逐渐远去,此时的宋朝,政治形势日趋严峻,在一个并不太平的世界里,一介书生的面前似乎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随波逐流,要么遗世独立。
随波逐流者往往被湮没在历史的河流中,遗世独立者却成就了“梅妻鹤子”的典范,并自成隐逸一派。两者都代表了极致的追求,也走向了截然相反的归宿。
人无法选择自己出生的时代,却能够决定人生价值的取向。聪明的黄庭坚,早就参透了名利皆浮云,他保持独立与清醒,而并不彻底脱离世俗,为人作诗,始终在出世与入世之间寻求一种平衡。
七岁时,黄庭坚以一首《牧童诗》揭开了他一生文学之旅的序幕。
骑牛远远过前村,
短笛横吹隔陇闻。
多少长安名利客,
机关用尽不如君。
这是一个锋芒毕露的开篇。他后来的文学主张与价值观,于此诗中都可窥见雏形。诗里诗外,是一幅可以想象的画面:一个饱读诗书的男孩暗自羡慕着一个骑牛吹笛的男孩,顿时构成两种人生的对照,在此岸与彼岸间徘徊挣扎,是人生最寻常的无奈吧。早慧的黄庭坚,将这种无奈拿捏得精准,这是一颗过于成熟的“老灵魂”,在本该无忧无虑的童年,已然预见了自己将要面对的生活是什么样的画风。
或许是这份先见之明,让他在此后的人生中,一直能以平和的心态直面雨雪风霜。但少年也着实意气风发,作诗送友人赶考,字纸间尽是不慌不忙与自信从容。
万里云程着祖鞭,
送君归去玉阶前。
若问旧时黄庭坚,
谪在人间今八年。
这样聪慧且勤奋的少年,考中进士不过是实至名归。年轻的黄庭坚毫无意外地加入了文人士大夫的队列。
但当时的文坛早有了公认的盟主——苏轼。备受欧阳修推崇的苏轼,是诗词书画的集大成者,他开启了宋词豪放派的新风,光芒无人能及,人格魅力更是深入人心。黄庭坚作为后辈,对于苏轼没有羡慕嫉妒和恨,他游学于苏轼门下,与张耒、晁补之、秦观合称“苏门四学士”,曾名噪一时。但时代的风浪不息,书斋雅集的静好岁月转瞬即逝,曾经惺惺相惜的知己忽然间天各一方各自流落,走着走着就散了,只有黄庭坚与苏轼的友谊历久弥坚,无论身处何种境地,距离多么遥远,“苏黄”始终是彼此的精神支柱,也一同成为宋诗风格的代言人。
苏轼的诗,气象开阔又蕴含哲思,但如神来之笔,只可膜拜,难以模仿。“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对于东坡先生来说,都不过是信手拈来,绝非冥思苦想所能得。
黄庭坚的诗,纯粹从艺术成就来说,或许不能与苏轼相提并论,却有着极其深远的影响力,因为他注重法度,说理严谨,构思细密,换言之,他开创了一种写诗的技法,让诗成为凡人也能看得见摸得着的事物,而非“诗仙”或是“东坡”才能触及的月光星辰。
与高处不胜寒的苏轼不同,黄庭坚的诗务实、扎实,风格鲜明,章法可循。
诗歌,在那个不曾安稳的王朝,在黄庭坚的笔下,开始由豪放转向内省。
2.
注重写实、沉郁顿挫的杜甫,是黄庭坚的文学偶像,而黄庭坚本人,因为坚持不懈的创作实践和理论探索,成为诗坛的新一代领袖人物。
宋徽宗初年,吕本中作《江西诗社宗派图》,将以黄庭坚创作理论为中心而形成的诗歌流派命名为“江西诗派”,这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有正式名称的诗文派别。
杜甫被奉为江西诗派之祖,而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三人合称为诗派之“宗”,故有江西诗派的“一祖三宗”之说。先后归入“江西诗派”的诗人数十人,诗派中并不都是江西人,但都以黄庭坚的“点铁成金”、“夺胎换骨”之说为创作理论,题材以吟咏书斋生活为主,重视文字的推敲锤炼。
诗如其人,黄庭坚的诗,用字、句法与章法皆严谨细密,甚至主张“无一字无来处”,在此基础上状物叙事,抒发内心真挚的情感。诗也终究是个人生活与思想的记录,他的处境与心态都在诗中和盘托出。
《寄黄几复》是对友人的思念,这份思念上又多了一层不甘与不平。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
想得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这一杯酒与十年灯里的多少风尘仆仆及落寞孤苦,同是天涯沦落人才能懂得吧。“想得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其实诗人自己也身不由己,但对于老友的怀才不遇,他必须表达道义上的支持。
写于太和令任上的《登快阁》是另一首代表作。
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
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
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
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
诗人正被俗务所牵绊,而自然万物兀自辽阔远大,这是精妙的对比。到底只有朱弦与美酒才能令人短暂开怀,而万里归船弄长笛的洒脱境界,或许只能远观而不能企及。一份自嘲,一份自怜,成年后的黄庭坚依然如同当日的江西男孩,走不出在出世与入世之间的那一份挣扎。
“点铁成金”是其对杜甫重要的继承。常袭用前人诗意而略改其词,崇尚瘦硬风格,常用冷僻典故、罕见的字词,务求争新出奇。他们反对西昆派讲究声律和词藻,因此努力在艺术技巧上进行新的探索,走上了脱离现实的新的形式主义道路。
江西诗派是宋诗发展过程中的重要环节。江西诗派的影响在北宋末期已经非常显著,如当时的汪藻等人虽然没有被看成诗派中人,但他们在创作中也受到黄庭坚和陈师道较大的影响。到了南宋,江西诗派的影响更遍及于整个诗坛,杨万里、陆游、姜夔等著名诗人都曾在艺术上受到江西诗派的熏陶。江西诗派自身的演变同时也代表着北宋诗风向南宋诗风的转变。这种演变,固然受到了靖康之变等外部因素的激发,但更重要的原因则是诗歌自身的发展规律。江西诗派的影响在宋代以后也不绝如缕,其余波一直延及近代的同光体诗人。
在诗词之外,黄庭坚也是一代书法大家。他行楷大字书风的形成当为其于京口见断崖《瘗鹤铭》之后并不断师法孳乳而自成家法的。黄庭坚师《瘗鹤铭》曾有一个误会,他把《瘗鹤铭》看做王羲之所书,且深信不疑,故而倾力揣摩师习。但这倒促进了黄庭坚长枪大戟、绵劲迟涩书风的形成。
摆脱了功名利禄束缚的黄庭坚,在所处时代注定的格局里辛勤耕种,于文学与艺术的园地收获了累累硕果。
如果用一句当下时尚的话来问黄庭坚:你快乐吗?
或许他在大多数时候都会回答:我很快乐。
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二首
宋 黄庭坚
其一
投荒万死鬓毛斑,生入瞿塘滟滪关。
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阳楼上对君山。
其二
满川风雨独凭栏,绾结湘娥十二鬟。
可惜不当湖水面,银山堆里看青山。
水调歌头·游览
宋 黄庭坚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无数,枝上有黄鹂。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
坐玉石,倚玉枕,拂金徽。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脸,长啸亦何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
题竹石牧牛
宋 黄庭坚
子瞻画丛竹怪石,伯时增前坡牧儿骑牛,甚有意态,戏咏。
野次小峥嵘,幽篁相倚绿。
阿童三尺箠,御此老觳觫。
石吾甚爱之,勿遣牛砺角。
牛砺角犹可,牛斗残我竹。
题郑防画夹五首
宋 黄庭坚
【其一】
惠崇烟雨归雁,坐我潇湘洞庭。
欲唤扁舟归去,故人言是丹青。
【其二】
能作山川远势,白头惟有郭熙。
却写李成骤雨,惜无六幅鹅溪。
【其三】
徐生脱水双鱼,吹沫相看晚图。
老矣个中得计,作书远寄江湖。
【其四】
折苇枯荷共晚,红榴苦竹同时。
睡鸭不知飘雪,寒雀四顾风枝。
【其五】
子母猿号槲叶,山南山北危机。
世故谁能樗里,彀中皆是由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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