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爱憎表
张爱玲1937年高中毕业时,在校刊填过一个调查,其中她填下“最怕:死;最恨:有天才的女人太早结婚;最喜欢:爱德华八世;最喜欢吃:叉烧炒饭”故而她名为“爱憎表”。这份《爱憎表》她曾花了约2个月的时间想要写完,但陆续搁下,始终没有完稿。但在这些片段中,给了我们一个得以窥见她生死观的机会。
她说:“整个人生就是锻炼,通过一次次的考验,死后得进天堂与上帝同在,与亡故的亲人团聚,然后大家在一片大光明中弹竖琴合唱,赞美天主。不就是做礼拜吗?学校里每天上课前做半小时的礼拜,星期日三小时,还不够?这样的永生真是生不如死。”
1995年,“最怕死”的张爱玲还是与世长辞了。此前她立下遗嘱:“遗体立时焚化——不要举行殡仪馆仪式——骨灰撒在荒芜的地方——如在陆上就在广阔范围内分撒。”
张爱玲遗嘱
她的遗嘱执行人林式同先生后撰回忆长文《有缘得识张爱玲》,它是有张爱玲身后事最可靠的记载。
今天我们节选了张爱玲《爱憎表》和林式同《有缘得识张爱玲》的部分内容,以求更多维度地了解张爱玲的死亡观。
《爱憎表》——最怕死
文 | 张爱玲
我母亲回国后,我跟我弟弟也是第一次“上桌吃饭”,以前都是饭菜放在椅子上,坐在小矮凳上在自己房里吃。她大概因为知道会少离多,总是利用午饭后这段时间跟我们谈话。
“你喜欢吃什么水果?”
我不喜欢吃水果,顿了顿方道:“香蕉。”
她笑了,摘下一只香蕉给我,喃喃地说了声:“香蕉不能算水果。像面包。”
替我弟弟削苹果,一面教我怎样削,又讲解营养学。此外第一要纠正我的小孩倚赖性。
“你反正什么都是何干——”叫女佣为某“干”某“干”,是干妈的简称,与湿的奶妈对立。“她要是死了呢?当然,她死了还有我。”她说到这里声音一低,又轻又快,几乎听不见,下句又如常,“我要是死了呢?人都要死的。”她看看饭桌上的一瓶花。“这花今天开着,明天就要谢了。人也说老就老,今天还在这里,明天知道怎样?”
家里没死过人,死对于我毫无意义,但是我可以感觉她怕老,无可奈何花落去,我想保护她而无能为力。她继续用感伤的口吻说着人生朝露的话,我听得流下泪来。
“你看,姐姐哭了。”她总是叫我不要哭,“哭是弱者的行为,所以说女人是弱者,一来就哭。”但是这次她向我弟弟说,“姐姐哭不是因为吃不到苹果。”
我弟弟不作声,也不看我。我一尴尬倒收了泪。
我从小在名义上过继给伯父伯母,因为他们就只一个儿子,伯母想要个女儿。所以我叫他们爸爸姆妈,叫自己父母叔叔婶婶。后来为了我母亲与姑姑出国一事闹翻了——我伯父动员所有说得进话去的亲戚,源源不绝北上做说客,劝阻无效,也就不来往了,她们回来了也不到他们家去。我们还是去,但是过继的话也就不提了。不过我的称呼始终没改口。我喜欢叫叔叔婶婶,显得他们年青潇洒。我知道我弟弟羡慕我这样叫他们,不像他的“爸爸妈妈”难以出口。
但是当时她那一席话却起了个副作用,使我想到死亡。那时候我们住白粉壁上镶乌木大方格的光顶洋房,我姑姑说“算是英国农舍式”。有个英国风的自由派后园,草地没修剪,正中一条红砖小径,小三角石块沿边,道旁种了些圆墩墩的矮树,也许有玫瑰,没看见开过花。每天黄昏我总是一个人仿照流行的《葡萄仙子》载歌载舞,沿着小径跳过去,时而伸手抚摸矮树,轻声唱着:
“一天又过去了。
离坟墓又近一天了。”
无腔无调,除了新文艺腔。虽是“强说愁”,却也有几分怅惘。父母离婚后,我们搬过两次家,却还是天津带来的那些家具。我十三岁的时候独自坐在皮面镶铜边的方桌旁,在老洋房阴暗的餐室里看小说。不吃饭的时候餐室里最清静无人。
这时候我确实认真苦思过死亡这件事。死就是什么都没有了。这世界照常运行,不过我没份了。真能转世投胎固然好。我设法想象这座大房子底下有个地窖,阴间的一个闲衙门。有书记录事不惮烦地记下我的一言一行,善念恶念厚厚一迭账簿,我死后评分发配,投生贫家富家,男身女身,或是做牛做马,做猪狗。义犬救主还可以受奖,来世赏还人身,猪羊就没有表现的机会了,只好永远沉沦在畜生道里。
我当然不会为非作歹,却也不要太好了,死后玉皇大帝降级相迎,从此跳出轮回,在天宫里做个女官,随班上朝。只有生生世世历经人间一切,才能够满足我对生命无餍的欲望。
整个人生就是锻炼,通过一次次的考验,死后得进天堂与上帝同在,与亡故的亲人团聚,然后大家在一片大光明中弹竖琴合唱,赞美天主。不就是做礼拜吗?学校里每天上课前做半小时的礼拜,星期日三小时,还不够?这样的永生真是生不如死。
但是我快读完中学的时候已经深入人生,有点像上海人所谓“弄不落”了,没有瞻望死亡的余裕,对生命的胃口也稍杀。等到进了大学,炎樱就常引用一句谚语劝我:“Life has to be lived.”勉强可以译为“这辈子总要过的”,语意与她的声口却单薄惨淡,我本来好好的,听了也黯然良久。
但是毕业前一年准备出下年的校刊,那时候我还没完全撇开死亡这问题。虽然已经不去妄想来世了,如果今生这短短几十年还要被斩断剥夺,也太不甘心。我填表总想语不惊人死不休,因此甘冒贪生怕死的大不韪,填上“最怕死”。
【遗稿由冯睎乾整理,全文刊载于2016年《收获》长篇专号(秋冬卷)】
《有缘得识张爱玲》(节选)
文 | 林式同
一九九五年九月八日,中午十二点多,我回家正想再看当天还没看完的报纸,十二点三十分,张爱玲的公寓经理,租房时见过的那位伊朗房东的女儿,突然打电话来说:“你是我知道的唯一认识张爱玲的人,所以我打电话给你,我想张爱玲已经去世了!”
“什么,我不信!不久前我才和她讲过话。”我说。
“我已叫了急救车,他们快来了。”她说。
“我马上过来。”我说。
我突然记起遗书的事,马上喊了一声:“我有遗书!”
“好!”她回答说。电话马上给挂断了。
我坐立不安,百感交集,这怎么可能?她的音容,和十多年来的交往……一下子统统跳了出来!
半点多钟后,电话又来了,一个男音说:“这是L.A.P.D(洛杉矶警察局),你是林先生吗?张女士已经去世了,我们在这儿调查一下,请你等二十分钟以后再打电话来,我们在她的房间里,你有这儿的电话号码。”
警察局要证实我与张爱玲的熟悉的,不然不会有她的电话号码。等我打回去的时候,那男警察要我在家等候他们的通知。
我千头万绪,心乱如麻,拼命地在家里找遗书,那遗书被我塞到哪里去了呢?还没有弄清楚,电话又来了,这回是个女音说:“请你今天通知殡仪馆和法医联络。”
“今天?”我茫然的问,为什么那样急?我正在捉摸,“是的,今天!”她说,这时已经是星期五下午快两点了,我脑子还没转过来,她又丢给了我一个法医的电话号码。
我哪里认识什么殡仪馆,慌了,打电话问问朋友,中国人的或外国人的?突然想起为我弟弟安葬的殡仪馆,风景宜人,办事简洁,那不是很好么?马上拨了过去,把法医的电话号码告诉他们,回答是:“我们知道。”原来他们之间早有职业上的来往,处理这类事物他们是熟悉的。我同时约好明天早上十一点半到他们的办公室去,商谈殡殓事宜。
快三点时,那女警察来电要我到张爱玲的住所去,她们在房间里等我。要我把遗书也一起带去。我马上出发,这时才庆幸我当初建议张爱玲搬到我家附近住。不到十分钟,我已到了张爱玲的公寓门外。
张爱玲去世时居住的公寓
张爱玲是躺在房里唯一的一张靠墙的行军床上去世的,身下垫着一床蓝灰色的毯子,没有盖任何东西,头朝着房门,脸向外,眼和嘴都闭着,头发很短,手和腿都很自然地平放着。她的遗容很安详,只是出奇的瘦,保暖的日光灯在房东发现时还亮着。
张爱玲生前使用的毛毯,她去世时身下就垫着这床蓝灰色的毯子
殡仪馆的人说看情形张爱玲已去世三四天了,我茫然地签了名,拿着手提包就离开了。我好久说不出话来。
殡仪馆在收到张爱玲的遗体后,立即向洛杉矶县政府有关部门申请火化许可,在得到许可后遗体立即于九月十九日按遗志火化,前后除手续必须外没有任何耽搁。火化时亦按遗志不举行任何仪式,照殡仪馆惯例也没有旁观的必要。
十一日(星期一)晚和庄信正通过电话后,我们决定一切按遗嘱办理,不举行葬礼,这建议和张错在十二日晚所表示的意见不谋而合。至此,我们治丧小组的成员为:林式同、张错、张信生,及在纽约的庄信正。而以张错为对外新闻发言人。
遗嘱吩咐骨灰撒在空旷的地方,按加州法律只能撒到离岸三里外的海里,我向安排船只的Borden太太说最好把出海的日期定在星期六,大家都可以按时出席,她说九月三十日有船,于是我们定于该日举行海葬仪式,这天正巧是张爱玲的七十五岁冥诞,大家觉得很有意义。
九月十三日我和担任录影的朋友张绍迁在清早七点钟从家里出发,当时晨雾未散,路上车辆稀少,本来要一小时的路程,我们却早到了十五分钟。
八点整,殡仪馆开门,我到办公室取到张爱玲的骨灰盒,这是一个一英尺高十英寸直径的木质圆桶,桶底扣着一片金属盖,用两个螺旋钉钉着,上面贴着张爱玲的名字,我恭恭敬敬地捧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十多年来常常写信、聊天的朋友,现在就在我手里了!心里混杂着似实似虚,亦哀亦怅的不安感。
当天(九月十三日)风和日丽,治丧小组除在纽约的庄信正因太远不能赶来外,其他三位成员:林式同、张错、张信生,都出席参加。除此之外,我们还请了三位朋友做摄影工作,把全部过程都记录下来。许媛翔照相,张绍迁和高全之录影。我们也准备了红白二色的玫瑰和康乃馨。张错、张信生分别撰写了祭文。
九点整,我们大家和船长Jim McCampbell在Ports O”Call Village的第七十七号泊位会面,然后上船出发,这船可容二十人,开在水面上相当平稳。我们把张爱玲的骨灰盒放在船头正中预设的木架上,然后绕以鲜花,衬托着迎面而来的碧空,拂袖的微风,真有超世出尘之感。此时晴天无云,波平浪静,海鸥阵阵,机声隆隆,大家心情哀肃,陪伴张爱玲走在她的最后一程路上。
编辑 | 李牧谣
主编 | 魏冰心
图片 | 网络原标题:《最怕:死;最恨:有天才的女人太早结婚 | 张爱玲爱憎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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