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食要到肚子里
陈军
儿时在农村,家乡人一般不说浪费粮食,而是说糟蹋粮食。在乡亲眼里,人要活命,得靠粮食,粮食与人有着过命的交情,而珍惜粮食、敬畏粮食最朴素的观念就是“粮食要到肚子里”。
农村人最知种粮苦,都跟粮食亲。记得那时收麦子,芒种前后是农家人忙断腰的一季。布谷鸟的叫声催着整个村子,“黄了麦子”是一年中最大的担忧,必须要在那几天把地里的麦子抢收完。印象中,那时天还黑着,爹娘便拎着镰刀,踏着月光下地了。
娘割麦子快,手持镰刀弯腰揽麦,只听到麦秆遇刃的“嚓嚓”声,一行割完才直起身来擦把汗。娘说这样割麦,一来少起身,腰就少疼点儿;二来可以少擦汗,不直起身汗就直接顺着眉毛滴到地里了。那时,学校都放麦假,让我们这些孩子也帮着家里麦收。我割一天的麦子,太阳烤,麦芒刺,晚上躺在床上,脸又红又痛,腰都不是自己的了。很多年后忆起割麦,脑海中总会浮现出金黄的麦浪,交织着滚烫的汗水和弯曲的背脊……收一季麦下来,爹娘都会瘦一圈。一粒麦就是一滴汗珠,一仓黄灿灿的麦子,就是一缸滚烫烫的汗珠。
割完麦子,我和妹妹的任务就是拾麦穗。看着两篓排列整齐的麦穗,爹会表扬我们:“你俩拾的这些麦子,够咱一家人吃上好几天了。”这样的表扬,比起那些“长高了”“懂事了”,更让我们开心。拾完麦穗后,地不急着耕,还要空上一个星期左右,娘说:“地里应该还有一些没有拾回来的麦穗,让鸟雀子叼干净了再犁。”
收麦后的第一顿馍,是我们最期待的。蒸馍前,爹挑水,劈上好的筋骨柴。娘揉面,做馍,上蒸笼。我和妹妹烧火,打下手。蒸笼开始变得潮湿,不断冒出麦香味儿时,两个小肚子开始“咕咕”叫,我和妹妹一步不离地守在旁边,等着开笼。娘心中有数,她说蒸馍的火候要刚刚好,不够火或者蒸过了,都不好吃。她一声“起笼”,笼盖一掀,那叫一个香啊!
可娘说,新麦下来的第一口馍是不能急着吃的。中午,太阳当头照,万物明朗。爹把一条板凳往太阳底下一放,把一屉热腾腾的馍放在板凳上。馍的热气袅袅升起,娘双手合十,嘴里祷告着。她双手从胸前一放下来,我和妹妹就跑上前,一人捧一个馍,因为烫,吹一口气,咬一口,嘴咧来咧去,手掂来掂去,不一会儿,一个钵头大的馍就下了肚。对于我来说,喷香的新麦馍一口气吃两三个根本不在话下。
在那明晃晃的阳光下,在那与粮相依的岁月里,在爹娘的衣襟边,馍香仿佛能在胃里留存好多年,未来某个特定时刻就会热乎乎地翻腾起。
农村人对粮食的态度是三尺黄土般的心思,种粮时那些艰辛的历程,仿佛是在天地之间进行着某种庄严的仪式。冬去春来,风调雨顺,农人收获着大地的礼物。这饱含天地日月之精华的粮食,喂养着人类,一代又一代。而对于一粒粮食来说,从土里到达肚里,才是它的归宿。
懂得粮食的来之不易,自然不敢浪费。像我这样的农家孩子,不少规矩都是从吃饭而来,比如,吃多少盛多少,碗里不能剩饭;掉到地上的食物要捡起来,到不了人肚子里,也要到牲畜的肚子里;吃饭时不能敲碗,不能吧唧嘴;上学带的饼,吃不完一定要带回来。在梅雨季节,被褥、家具都会发霉,但粮食一般不会发霉,都保存得好好的。粮食,是一家人最可靠的家底。
老家鄂西北都是旱田,一年两季主粮,五月收麦,十月收苞谷。白花花的麦面是细粮,黄灿灿的苞谷是粗粮。家里来了客,娘都是擀面、蒸馍。苞谷是粗粮,一般不用来招待客人,除了自家人吃,还留一些给牲畜吃。每一粒粮食都到了肚子里,就连粮食的那一层外衣也是牲口的好粮,比如麦糠、玉米包壳。
那个年代,粮食不宽裕。有时接济不上了,或者家里来了客,麦子还没磨,都要去邻居家借面。我家靠面缸的那面墙上,像一面选举墙,借了谁家的面,就记下“正”字,欠几瓢就划几笔。家里磨了麦面,头等事就是还面。娘舀起满满一瓢面,再用一个小碗向上加,边加边轻轻拍实,直到堆出一道尖儿。我说:“借的时候是平平的一瓢。”娘瞪我一眼:“你懂啥!”还叮嘱我路上不要跑,别把面洒了。
我自然知道粮食的金贵,还面的路上,我弓着腰护着瓢,小心翼翼,生怕有风来。但偶尔也有尖塌了、风吹飞的时候,弄得我一身白。我家的面倒入别家的面缸时,“噗”的一声,会升起一小团尘雾,真是欢腾。还三婶的面时,她说:“你娘这个人呀,就是讲究!”在粮食紧缺的那些年,还面时的这道尖儿,让娘在村里有了个好名声。
如今,生活富裕了,人们不再借面,粮食逐年增产,种粮收粮也机械化了,但儿时与粮食的交情,让我学会了珍惜。
时代在变,人与粮食的关系没有变。后来我到了城里,虽然不再种粮了,但看到粮食总是格外亲。对粮食的这份情义和吃饭的那些规矩,我也一点一点地讲给我的孩子,并在假期带她们回到乡下,体验种粮的不易。我给孩子们立了一条规矩,也是长辈们常常挂在嘴边的话——粮食要到肚子里。
(摘自《中国纪检监察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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