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写】水漫洪崖洞：55天后，洪峰再过山城
记者 | 何香奕
编辑 | 赵孟
一
重庆洪崖洞的商户们对于洪水并不陌生。
嘉陵江自北向南穿境而过，长江则匍匐于山峦间，自西向东蜿蜒曲折而来，最终两江交汇于一处，人们在此建起码头、修筑房舍、繁衍生息，形成了一座由江水而生的城市。
水也常在夏季成为这座城市的隐患。自2020年8月17日以来，新一轮洪水再次来袭。受长江上游支流岷江、沱江、嘉陵江超警洪水影响，重庆城区遭遇自1981年以来最大过境洪峰，重庆已启动洪水防御一级响应。
这是时隔55天后，洪峰再次过境重庆。2020年6月20日，贵州、重庆至长江中下游一带出现较强降雨，重庆首次发布綦江流域洪水红色预警。6月22日，水位达到205.85米（黄海高程，下同）的“破记录”洪峰过境重庆綦江区，由于防汛措施及时得力，未造成人员伤亡。
“嘉陵江2020年第2号洪水”和“长江2020年第5号洪水”洪峰陆续过境重庆主城区，主城区多个沿江路段被淹没，有人称“朝天门无门、南滨路无路”。截至8月20日8时，主城都市区中心城区、北碚等15个区县26.32万人受灾，洪水淹没商铺2.37万间、企事业单位及经营性市场860个等，直接经济损失24.5亿元。重庆当地地标旅游景点洪崖洞也被波及。
玉石零售商人王明在洪崖洞经营店铺十余年，在他的记忆里，这里每年都有或大或小的涨水，“顶多就是一楼淹点点”。但在这场洪水中，192米水位线以下的一楼商铺和沿江的低洼路段，全部被浑浊的洪水吞没。
洪崖洞紧挨嘉陵江边，旧时原指江边悬崖下的一个石洞。人们依山就势筑屋，吊脚楼也应运而生。但随着城市发展，这里的吊脚楼成了危房。2006年，重庆市政府投资3.85亿元，在79米落差的悬崖上修建起全新的吊脚楼、仿古商业街，打造了重庆新的旅游地标——洪崖洞民俗风貌区。这里成了著名旅游网红打卡地。
虽然在8月18日这天收到了撤离通知，玉石零售商人王明尚无担忧。按照他的说法，通知称洪水顶多淹到离地面1米7的位置。当天下午，他和大部分一楼的商户们一样，选择了将3家店铺的货物放置到了高处，将冰箱、冷柜等部分机器设备搬运到了二楼。
但到了晚上7点，嘉陵江水位还在持续上涨，洪水已经逼近一楼，这里的商户们开始了第2轮的“抢运”。人手不够的商户，只能找“棒棒”（搬运工）帮忙。
平日里，“棒棒”的时薪为七八十元，但此次洪水到来后，他们的价格涨到每小时300元。这次洪水过境时，一些“棒棒”也将阵地从解放碑附近转移到了洪崖洞，一名“棒棒”仅两天时间就赚了2400多块，这是他以往近一个月的收入。
8月18号晚上，这名“棒棒”接到工友的“召唤”，给洪崖洞一楼的茶店老板搬货。他和工友的任务是将10个柜子从一楼搬运至二楼。按照平日的价格，这趟货只需七八百元，当天他和工友们以2000元的价格接了活。
尽管“棒棒”的要价是平日的两三倍，酒水店的老板陈玉还是请了“棒棒”帮忙搬运。“当时大家都觉得涨不到这么高，都把酒水什么的放在了货架上。”
但是，洪水并没有给她留下太多的时间，仅仅抢救了两车的货物后，洪水已经逼近膝盖高度，所有商户不得不放弃“抢运”。
当晚，王明眼见着洪水快速上涨，最终完全淹没了一楼。“当时就晓得完了，哪想到一晚上涨了三四米”。
8月21日，洪水终于退至马路以下。王明早早赶往店铺，和众人一起清理了大堂的淤泥后，他最先去查看玉石店的情况，那里本来存放着600多万的货物。
打开大门之后，污水裹着泥浆涌了出来，他的膝盖也完全陷在其中，面前的货架东倒西歪，玉石上的泥浆还在不停滴落，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洪水并未冲走玉石。
天色暗下来，由于一楼还未通电，清淤工作也无法继续。王明双手扶在二楼的栏杆上，看着二楼的吊灯倒影在一楼的积水里。
不远处，一家玉器店的女老板准备让“棒棒”帮她把玉石挑上去，但“棒棒”嫌玉石都是淤泥，把衣服弄脏不好再接活，加钱都不愿意干。这个女人瘫坐在淤泥里哭着喊，”好几百万货在里面啊。”
“今年霉到家了，疫情遭了，眼看着好点，这次又遭了。”王明叹气。
二
和王明一样，距离洪崖洞6公里、长江边上的菜园坝批发市场里的许多商户也并没有料到洪水如此凶猛。
55岁的全继学一家在菜园坝批发市场经营一次性餐具20余年，他们见证过大大小小的洪水过境。每到涨水时，只要按照预警信息，将货物搬到洪水到达的最高水位线即可，这么多年从未有误。
8月18日上午，全继学接到了通知，洪水可能会涨到180多米。他和商户们同往年一年，只是将货物搬离到了水位线以上的位置。
全继学在灯饰城负三楼有两间两层仓库。洪峰过境当天，他指挥员工将一次性筷子、碗碟等2000多件货全都搬上了2楼，像每年一样等待着洪水的到来。
8月19日凌晨，洪水已经从低洼的江岸爬到仓库门口的斜坡。全继学突然有了不详的预感，连忙和家人们抢救货物。此时，仓库门口的唯一通路已经被商户们大大小小装货的车堵住，全继学只能靠人工搬运，最终抢救出来的货物仅有数十来件。
洪水来临时，商家们被警戒线阻拦在批发市场门口外。全继学看见，洪水迅猛上涨，淹过了水果店的招牌，最终完全淹没了自家的仓库。人们束手无策，人群中传来哭声。
两天后，洪水退了下去。全继学不顾家人的阻拦，执意要前去查看仓库。他顺着幽黑的走廊一级级往下，双脚在没过膝盖的淤泥里挣扎向前，一路上摔了好几个跟头。当全继学拉开仓库的卷帘门时，仓库的砖墙已经坍塌，用来隔层的木板悬吊在空中，装着货物的纸箱在长时间的洪水浸泡中已经腐坏，“没了，都没了，100多万的货”。
8月23日，菜园坝批发市场外500米的街道上，堆满了各家各户抢救上来的货物，竹木、钢材、不锈钢、灯具等。商户们说，清洗之后，这些商品只能贱卖。而更多货物，仍被埋在洪水留下的泥沼中。
三
8月19日上午10点，重庆市渝中区南纪门街道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医生杨颜和三位同事，正在急匆匆赶往盛捷长江服务公寓，车后面装上了急救箱、担架等等医疗物资。数分钟前，他们正在医院参加庆祝“医师节”活动，突然接到街道办的通知，“长滨路一家公寓被淹，9楼的月子中心内有产妇和婴儿需要紧急转移”。
这家月子中心离社区卫生服务中心仅有几分钟的路程，平时杨颜和同事们经常会过去检查产妇和婴儿的健康情况。如今，熟悉的公寓入口已经消失在洪水中，洪水在两堵墙之间肆意冲撞，眼前的景象让她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由于入口过于狭窄，救援人员带来的橡皮艇、救生艇无法通行，公寓里的塑料洗衣桶成为了唯一的交通工具。
救援队决定推着洗衣桶在齐胸深的洪水里缓慢前行，4名救援人员的手都紧紧抓着塑料桶的四个角，杨颜坐在桶里觉得格外地稳。
由于公寓已经断电，杨颜和同事只能摸黑步行至9楼，依次敲门，寻找着产妇和婴儿，5个婴儿中最大的也未满月。“孩子们都在安稳地睡觉。有些产妇看起还很紧张，我们安慰她们，查看他们的身体状况后开始转移”。
成功转移完所有被困人员后，杨颜在紧急搭建的医疗帐篷中再次检查了产妇、婴儿的身体情况，“都很健康”。一位父亲看着正在熟睡的婴儿，感叹道，“他也算经历过洪水了，等他长大了要给他讲今天的经历”。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洪水中，人们目睹难以避免的损失和失望，也见证了拯救、互助和希望。
洪水之下，重庆市应急管理局指派航空应急救援总队紧急派出直升飞机，前往江北区郭家沱码头救援出被困江心的两名群众；两位老人因来不及撤离被洪水困于家中，停电停气之下难以生存，隔壁单元楼一位邻居将做好的饭菜通过竹竿滑送到老人家中；磁器口一家商铺的熊玩偶被洪水冲至南滨路，网友们接力相助，成功为它寻到了主人。
四
8月22日上午8点，长江寸滩水文站实时水位180.49米，退至警戒水位180.50米以下，相应流量由洪峰最高时的74600立方米每秒回落至36300立方米每秒。长江菜园坝站、朝天门站，嘉陵江磁器口站等站点的水位也均已退至警戒水位以下。
重庆市防汛抗旱指挥部宣布，随着重庆境内长江、嘉陵江主要站点水位均低于警戒水位，重庆市解除特大洪水“警报”。从8月22日14时起，将防汛Ⅰ级应急响应调整为防汛Ⅳ级应急响应。
朝天门码头的沿江马路也完全展露了出来，数辆铲车匆忙往来，铲除道路上的淤泥。环卫工人清理着道路上的泥沙、垃圾。码头边，一家旅行社的老板正在和员工们清理着自家店铺的泥沙，期望尽快恢复营业。
洪崖洞景区一楼的平台上依旧人满为患。这是位于嘉陵江边的重庆“旅游新地标”，8月20日景区宣布受洪水影响暂时关闭。平日里外地游客拥塞的景区，如今都是操着方言的当地人。人们扶栏远眺，洪水已经淹没了对岸的堤坝，不少人拿出手机拍照留念，试图记录下这场40年一遇的洪水。
此时，朝天门码头观景平台上依旧人来人往。游客们在栏杆上欣赏着江景，对岸的楼房依山而建、高低错落，两江汇聚在一起流向远方。不知何时，对岸大剧院的灯光已经开启，蓝色的水波流动在巨幕上，这座城市即将迎来又一个夜晚。
（应采访者要求，文中王明、陈玉和张为民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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