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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成大:从出塞曲到四季歌

合肥晚报 2020-08-23 04:48 大字

这是一个繁忙的农村家庭,各司其职,日夜劳作,乡村儿女早当家,连年幼的童孙都开始参与劳动,在树阴下学习种瓜。作为文人士大夫的范成大,在描写农家生活时,仿佛置身乡野树下,与邻人闲话家常,字字质朴,“老妪能解”,没有字斟句酌的刻意雕琢,没有身份与处境带来的优越感,而通篇透露着对淳朴生活的热爱,和对农人辛苦劳作的赞美。“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是对儿童的疼爱,也有丝丝怜惜。

1.

千古江山,潮起潮落,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但总有一些人愿意乘风破浪,成为完美人格的追求和塑造者。北宋有范仲淹,南宋有范成大。

范成大生于靖康元年。生命从一开始就刻下了时代的烙印。

那是一个波澜诡谲的时代。巨变正在酝酿,家国命运未卜。

很快,历史便翻过沉重的一页。男孩范成大眼前的世界,是仅剩半壁江山的王朝,醉生梦死的官僚,和负重前行的黎民百姓。他的家乡江南吴县,此时已是南宋的北方。

他本出身诗书世家,母亲是北宋大家蔡襄的孙女,但父亲去世后家道衰落。他在姑苏城外度过了清苦的童年,而后经历了十年寒窗苦读,终于如愿金榜题名,学而优则仕,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转折。

这是与范仲淹极其相似的人生路径,也是那个时代里一介书生唯一现实的路径。

也和范仲淹一样,因为恪尽职守、口碑载道而仕途顺利。所不同的是,范仲淹所在的北宋政坛,争议的焦点是“变”与“不变”,而范成大所在的南宋,自始至终被一个问题所困扰——是“和”还是“战”?

范仲淹曾镇守西北边疆,被誉为“腹中有数万甲兵”,而范成大已经没有了戍守边关的机会,命运交给他的任务,是在屈辱中保全尊严。

1170年5月,范成大受宋孝宗委任出使金国,索求北宋诸帝陵寝之地,并争求改定受书之仪。朝中同僚或因畏惧、或因劝阻而离任或被贬,他怀抱壮士一去不复还的决心踏上了危险的旅程。连金国负责迎接范成大的使者也仰慕其品格,效仿他的装束以致敬。

抵达燕山后,范成大秘密草拟奏章,具体论述受书仪式,把它放入怀中。在首次面呈国书时突然取出奏章,慷慨陈词,面对金朝君臣的夹击毫无惧意,最终得以保全气节而归。春去秋来,同年九月,范成大回到了南宋。虽然金国拒绝更改受书之仪,仅允许南宋奉迁陵寝、同意归还宋钦宗梓宫,但范成大凭借一己之力,在宋史上留下了“全节使金”的篇章,这是南宋朝堂罕有的骨气。

在他之前,范仲淹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树立了中国士大夫的品格标杆,他推行新政、励精图治,那是“居庙堂之高”者的担当,悲悯苍生,理所应当。

与他同时代的至交陆游,因为直言不讳而得罪权贵,科举落第、仕途不顺,虽心系家国却从未被朝廷重用,只能体会“铁马冰河入梦来”的苦涩,壮志难酬,多少不甘。

相比之下,作为仕人的范成大,未能拥有范仲淹的大时代背景,但在自己所处的生存环境中,他不辱使命,实现抱负,在破碎的山河中努力圆满了个人的追求。

2.

范成大的幸运在于,他拥有两个世界。

一个世界里充满年年宦游的劳顿和风浪不息的险恶,有时还需要直面刀光剑影危机四伏,他坚守原则勤政廉明,为官一方则为民造福。

另一个世界里四季分明苦甘交错,他愿意化身蜻蜓与蛱蝶自在飞舞,又愿躬身体验农事的辛劳与收获的喜悦。那是他在诗词中为自己构建的田园意境。

他天资聪颖,自幼遍读经史,十四岁时开始创作诗文,成年后,其诗作在南宋负有盛名,题材广泛,清新真挚,与陆游、杨万里、尤袤齐名,并称“中兴四大家”。词与文赋也享有盛名。著作颇富,传世作品有《石湖居士诗集》《石湖词》《桂海虞衡志》《吴船录》《吴郡志》等,存诗1900多首。

《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为其中巨作。

范成大早年宦游四方,57岁以后退职闲居苏州石湖,在相对安逸的那些年里,心境明快的他写下了这组规模空前、构思精巧的田园诗。《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依循季节流转,分为“春日”“晚春”“夏日”“秋日”“冬日”五组,每组十二首,语言质朴,感情真挚,如一幅徐徐流动的农村生活画卷,规模浩大而细节入微,寄托了作者回归田园的情思,亦饱含对社会现实的批判。

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日长篱落无人过,惟有蜻蜓蛱蝶飞。

传统的田园诗歌,状物并不难。江南田园风光,范成大自幼熟悉,梅子黄、杏子肥、麦花白、菜花稀,都是他可以信手拈来的景象,而蜻蜓与蛱蝶,更是他儿时的玩伴,那都是大自然的非凡手笔,他不过是如实记录,倘若只有这活泼鲜亮的江南风物,这首诗也平平无奇,但范成大的田园诗,贵在有“人”。他的笔端,从不曾忘记那些田地花草背后的农人。有时迎面而来,有时是间接出现,“日长篱落无人过”,是因为正值农忙时节,人们忙到没有时间在这美景中逗留片刻。

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上一首人影未见,这一首则句句都有人。这是一个繁忙的农村家庭,各司其职,日夜劳作,乡村儿女早当家,连年幼的童孙都开始参与劳动,在树阴下学习种瓜。作为文人士大夫的范成大,在描写农家生活时,仿佛置身乡野树下,与邻人闲话家常,字字质朴,“老妪能解”,没有字斟句酌的刻意雕琢,没有身份与处境带来的优越感,而通篇透露着对淳朴生活的热爱,和对农人辛苦劳作的赞美。“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是对儿童的疼爱,也有丝丝怜惜。

田园诗并非新鲜题材,但范成大融合了自陶渊明以来至唐王维、孟浩然、韦应物等人的田园诗歌传统,和自《诗经·豳风·七月》以来直到唐代“新乐府”诗派朴素清新的诗风,以七言诗为固定形式,以季节为序,借景抒情,夹叙夹议,在规模、内容、形式和思想上都达到了全新的境界。

千顷芙蕖放棹嬉,花深迷路晚忘归。家人暗识船行处,时有惊忙小鸭飞。

中秋全景属潜夫,棹入空明看太湖。身外水天银一色,城中有此月明无。

四季轮回,朝朝暮暮,如诗如画的乡村景色,都被范成大收入了诗中。他的诗里有水天一色的静谧,也有小鸭惊飞的动态。

采菱辛苦废犁鉏,血指流丹鬼质枯。无力买田聊种水,近来湖面亦收租。

租船满载候开仓,粒粒如珠白似霜。不惜两钟输一斛,尚赢糠核饱儿郎!

已然无力买田,湖面又要收租,农人的负担越发沉重;辛苦一年,才收获“粒粒如珠白似霜”的食粮,却被官府掠夺一空,孩子只能吃粗糠来果腹。

这份悲悯,让《四时田园杂兴》成为中国古代田园诗中无可替代的杰作。他不是农村生活的观察者,他是在以文字参与农业劳动,用诗歌记录民生艰辛,也用诗歌揭露批评现实。这是范成大与前人最大的不同。他笔下的田园,并非脱离现实的梦境,而是实实在在的生活,有喜有忧,亦苦亦甜。

另一方面,范成大的词作文字精美,音节谐婉,也为人所称道。陈廷焯云:“石湖词音节最婉转,读稼轩词后读石湖词,令人心平气和。”姜夔以晚辈身份与之交往,词风亦不免受其感染。《全宋词》辑其全篇101首,残篇4。

他曾作五首《忆秦娥》,皆为描写闺怨,题材不曾跳脱宋词的传统,但词如其人,范成大描写的闺情,不在怨念,而在思念。

忆秦娥

楼阴缺,兰干影卧东厢月。东厢月,一天风露,杏花如雪。

隔烟催漏金虬咽,罗帏黯淡灯花结。灯花结,片时春梦,江南天阔。

场景从室外切换到室内,思绪从现实转移到梦境。情境交融,眼前寻常物事,因为淡淡思绪而似乎有了特别的意味,时间仿佛凝固,一刻成永远。

从为官到作文,范成大的一世品行,似乎只有忘年之交姜夔的诗句可以概括,“百年无此老,千首属何人。”

“雪里评诗句,梅边按乐章”,是他退居石湖后试图忘却“天下之忧”的悠然自得,但转而“沉思酒杯落,天阔意茫茫”,终究还是忘不了,做不到。□刘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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