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娘 ◎罗箫
栽红薯
点罢花生,我娘非要栽红薯。我笑笑说:“没地儿栽红薯了,这不,菜种了四畦,剩余一畦点满了花生,就这五小畦子地,再栽红薯,除非在空气里开片新地儿。”我娘也觉得好笑,她琢磨片刻,拿出个主意:“你把花生米刨出几舀,腾地儿栽几棵红薯呗。”“也中,”我说,“可卖红薯苗的不知啥时来。”“会来的,来了就会喊……”我娘的话被叫卖声切断了。
“红薯苗!卖红薯苗咧!”卖苗人响亮地吆喝一遍又一遍,见人聚来就递上笑脸,“新品种,价格便宜,五分钱一棵。”我娘问:“能赊吗?”卖苗人反问:“您买几千棵?”我娘伸开巴掌,又翻翻巴掌,说:“地方小,栽十棵就中。”“您五毛钱也没有?”我娘掏出一张百元钞:“我有钱,就怕你找不开。”卖苗人一宗未卖,手头还真没零钱,干脆数出十棵红薯苗,递给我娘:“白给您了,图开卖大吉。”我走过去,递给他一元硬币:“不用找,图老人高兴。”他嘬嘬嘴:“我真没零钱,要不,再给你添十棵吧。”“不用添,多了栽不下。”“没见过多给钱,不让添加的。”他讪笑,我嬉笑,我娘傻笑。十棵红薯苗虽少,比没有强,瞧我娘那兴奋劲儿,划算。
栽红薯苗先要挖坑,半拃来深,浇满水,放进红薯苗,用塇土堆个小坟头,拍实,就完工了,用时不到十分钟。我娘乐呵呵地说:“咱家不愁吃不到红薯了。”我附和道:“能煮着吃,烧着吃,还能烤着吃,红薯的甜味,很馋人。”
有关红薯的事情,如同红薯秧,曲里拐弯,蛮值得回味——
生产队时代,大方地里盛行种红薯,地头均插有牌子,上写:某大队某小队红薯丰产方。放眼望去,墨绿的叶子铺地,把畦埂都遮没了。红薯秧曲里拐弯爬动得很快很长,遇土就吐须扎根,所以,每隔十天半月就得翻一次红薯秧。翻红薯秧也简单,无非让每条红薯秧挪挪地方呗,邪劲收拢,红薯窑里的红薯块才会膨大。窑土随之膨大,裂纹,裂缝,缝隙里,绛红色的红薯皮清晰可见。
红薯和高粱一样,也是高产作物,有那红薯块大如橄榄球,重达三四斤。红薯刨出后要分拣,先挑中不溜的,并且完好无损的,储存在生产队的大地窖里,以备来年初春育秧用。再挑大块红薯,洗净后切片晒干,然后拉到粮站,去完成铁定的红薯片征购任务。剩余的那些残破不全或猪尾巴似的瘦瘪红薯块,才可以分掉。
因为残破不全的红薯块要分给各户,这就使得刨红薯时有好戏看了。前边的社员用铁锨挖红薯,我爹作为队长跟在后边检查:“这是谁刨的?明知挖断了,咋不把下半截刨出来?记住喽,下锨时不要离红薯窑太近!”他说他该说的,明知没几个人爱听。就听这边咯吱一声,那边咯吱一声,咯吱咯吱咯咯吱吱!像一场音乐会,又仿佛骨头一根接一根的断裂声。我爹又咋呼开了,“这咋回事,全是半截儿?你们干自家活儿也怎毛手毛脚?”有人掩了口嘟囔:“自家有地种就好啦,还不得把红薯当孩子?才不舍得戳它一小拇指呐!”我娘戳指着我爹说:“你就别学驴叫了,谁都不憨,就你精?”
人们习惯把红薯窑叫作公式土堆。一窑公式土堆里最多结有七八块红薯,有人下锨远了点,掂出的红薯却只有半窑,好在无一损伤。我爹见几个人都是用一只脚踩着半边红薯梗往出掂红薯,登时窥破玄机,撇着嘴说:“这个这个这个……咋把已经出生的孩子给填回娘肚子里去啦?看我不罚你们工分!”那些人照旧嘻嘻哈哈,不当回事。我爹老是干打雷不下雨,从没有下狠心罚过谁,可能被我娘给镇住了。
队里有个和刨花生一样的规矩,在地里刨红薯的社员,自己吃可以,不准往家拿;生吃可以,烧熟了吃不可以。跟负责看花生场的人也一样,看红薯堆的人也可以烧着吃。红薯生吃好吃,毕竟不如烧熟了更好吃,更能多吃。我娘勒令有关女人:“给你家夜里被派去看红薯堆的男人下话,别光顾着自己吃,给咱们也留点!要不,回家算总账:一呢,喝冷饭;二呢,睡冷床。”队里的男子汉几乎挑不出不怕老婆的,自然一一遵照办理。负责看红薯堆的人总是抱一大堆谷秆和豆秸,火点着了,哔哔啵啵燃烧,火堆里的红薯块渐渐有了动静,那动静就是,焦香甜腻的味道随风飘飞,蔓延得哪儿哪儿都是。
家家户户都挖有一丈多深的红薯井,底部掏两个大窑,没咋磕碰损伤的,和磕碰严重残缺不全的红薯,要分别存放。先拣不好的吃,吃不到俩月,不舍得吃了,光剩好的了,只有小半窑。即使吃,也不再箅子蒸,三筲水锅煮了,隔三岔五下井拿两个,洗净,皮也不舍得刮,切成铜钱般的薄片,煮进饭锅里。我娘出门说吃的是红薯饭,旁人就羡慕得不行,称赞她会过日子。
即便在暑天,也有卖烤红薯的。我在县城上班时,每次见到卖烤红薯的,总要买一块、两块,以解口馋。烤红薯的味道甜满街,那叫卖声也甜人:“烤红薯!甜倒牙的烤红薯!快来买嘞!”
此刻,我和娘站在公式土堆成的扣碗似的十个小坟头前,入神地望着红薯苗正摇曳于微风中,温煦的阳光中。
玉米饭
天蒙蒙亮,拐杖的噔噔噔噔声就告诉我,我娘已经起床了。我麻利起床,揉着惺忪的眼睛去厨房做饭。我娘的规律是,起床后先去厕所,然后喊我做饭,熬黄糊涂。
伺候我娘吃罢早饭,我匆忙出门。村里有户人家办丧事,请我去写灵棚和戏台上的横幅。一直忙到开午饭,我在那吃罢,给娘拎回一兜小酥肉。我娘只吃两口,就抹抹嘴,不吃了。“油太大,不好吃。”我娘颤巍巍出门,手里端着的那碗小酥肉也颤巍巍的,噗!被她倒进了狗食盆。我问:“那您想吃啥?”她说:“我想喝黄糊涂。”
黄糊涂就是玉米面粥,我麻利去熬,还炒了几棵小菠菜。我娘喝黄糊涂时,我守在跟前,怕她只喝饭,不搛菜。我娘嘬嘬嘴说:“黄糊涂好喝,菜也好吃。”我说:“那您就多喝饭,多吃菜。”她却放下碗:“饱了,你把碗端厨房,下顿我再吃。”“下顿我给您熬新的,不如把剩饭喂狗吧。”“不!我最爱喝黄糊涂了,不能喂狗。”我端着碗出门,顺手把碗底那点饭倒进了狗食盆。大黄两口吞掉,又卧地上,眯眼打起了瞌睡。
第二天是周六,老三回来,带了一大兜好吃的,有酱牛肉、鸡腿、羊脸,还有小菜。我娘看着那些菜,举着筷子,弄不清搛哪样。老三给她搛了一块酱牛肉,我娘嚼嚼,噗!吐了出来。老三怔了。我从小菜里给娘搛了一块腐竹,问她:“好吃吗?”“辣,不好吃。老大,你还是给我熬黄糊涂吧。”老三说:“我花几十块钱买的,为这片孝心,您也得每样尝一口啊!”“那些肉我嚼不动,咽不下啊!腐竹忒辣。黄糊涂又香又挡饥,老大你快熬去呀!”老三说:“大哥你别动,我去给娘熬黄糊涂。”
不一会儿,老三端来满满一碗黏稠的黄糊涂。我觉得太多,也太稠。果然,我娘说:“我喝不了怎多,小半碗就中。”老三只得拿个空碗,倒去一半。我娘说:“这也没菜呀!”老三指指那盘小菜:“这不是菜么?”“不是,炒青菜才是菜。”我从冰箱里端出半碗冷藏的炒菠菜,开火热热,端过来,我娘才开始喝黄糊涂。只喝一口,她就摇头:“不好喝,老三你不会熬黄糊涂,还是让老大给我熬吧。”老三又怔了。我端起那碗黄糊涂,要去回锅,被老三拦住:“大哥你只管大快朵颐,大杯喝酒!你告诉我,黄糊涂要熬到啥程度?”我说:“黄糊涂不宜太稠,你再加些水,稀稀地熬,这叫稠饭难吃,稀饭难熬,熬到锅底结巴,嫩黄色变成深黄色,香味就出来了。”老三说:“原来如此呀!怎简单的饭,也有学问在内啊!”
我幼小时,经常看娘熬黄糊涂。那时做饭烧柴火,我娘一会儿弯腰往炉膛里填柴火,呼哒呼哒拉风箱,一会儿起身搅锅,后来不填柴火,也不拉风箱了,仍搅锅不止,不然锅巴就煳成黑色了。黄糊涂熬熟后,满屋袅袅娜娜,飘飞馥香。
生产队时代,队里有好大面积的玉米地,结出玉米穗后,虽然外面包着玉米皮,也是那么让人眼馋,涎水欲滴。那是因为吃过嫩玉米后,有瘾了。那时,大队部有看青队,昼夜巡逻,有人一旦偷剥玉米穗,被看青队抓住,会挨批斗,甚至游街示众。人要脸,树要皮,谁也不想为吃嘴丢人丧脸啊!我爹作为队长,更是严于律己,但他知道我和二弟爱吃嫩玉米,就特地把那三分自留地多半用来种玉米。我娘一向小性儿,或曰抠搜,每顿饭只让我和二弟各吃一穗嫩玉米,是在饭锅里煮熟捞出来的,吃了上顿难免想下顿。下顿那两穗嫩玉米我娘是用铁签子插进玉米芯,伸进炉膛里烤,烤到微黑,递给我们,别有一番滋味。我娘和我爹不舍得品尝一口,姐姐比我大几岁,只得靠边站。再就是埋进柴灰里焖,几分钟后刨出来,吹掉柴灰,啃起来,也是香香的,甜甜的,余味不绝。
我娘每次去自留地,都是只掰两穗嫩玉米。日复日,周复周,嫩玉米就不嫩了。也不那么老朽,因为玉米叶还青着,只是玉米粒有点硌牙。这时,我娘掰回玉米穗,不再烤,也不再焖,而是搓成玉米粒,放水碗里浸泡半晌,然后洒进稀饭锅里煮。有时,用糖水煮水发玉米粒,俗称玉米羹。那时家里少有余钱,没法顿顿买糖煮玉米羹,只能将就着煮稀少的玉米粒饭了。玉米粒筋道,可口,让人百吃不厌。
眼看玉米叶萎黄,玉米秸秆接近于干枯,玉米穗们不约而同,纷纷耷拉下脑袋,这意味着玉米成熟,该收获了。生产队里收获玉米颇多,掰去皮,摊在秋场上碾轧,最后用铁锨或木锨扬场,让风吹跑轻飘飘的碎玉米芯,留下金黄灿亮,晃人眼睛的玉米粒,继续摊晒,等到晒干了拉往公社粮站交公粮,最后将剩余的按人头分给各户做口粮。而从自留地掰回来的玉米穗,家家都会趁早掰去玉米皮,摊放在平房顶上;或把带有少许玉米皮的穗子,悬挂在树杈间,风干。家家都是把这些不多的玉米穗尽快晒干,然后搓成粒,簸净,去到磨房,推杠子磨成玉米糁子,做玉米糁子饭。等到从队里分回口粮,才大量磨出玉米面,蒸玉米面窝头,或贴玉米面锅贴,或蒸玉米面菜团,或摊玉米面加野菜小鏊子煎饼,更多的是熬黄糊涂。玉米饭,家常饭,养活普通农家人,没齿不忘。
后来,生产队解散,各户承包地里,依然大量种植玉米。有年中秋节,我回老家看望二老,带的有五仁酥月饼、枣糕、麻花,还有好烟好酒。我娘却拗着劲儿,非要去地里掰嫩玉米,居然掰回一箩筐,30多穗,全煮熟了,让我带回县城,给乖孙子尝个鲜。我儿子正读五年级,一连吃下六穗,下顿不吃了,可能吃撑,伤胃了。看来,再鲜嫩的东西,也得悠着点吃。少见的食物少吃,那才叫尝稀罕,才能把胃口吊到天上。
有一天,我去个体粮店买玉米面,一位白胡子老头盯着我瞧,我有点莫名其妙,刚想问他你认识我吗?他却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玉米面可是好东西啊!”我点点头,附和道:“山珍海味能吃够,黄糊涂没有喝够的时候。”
最近,我在娘的传染下,也喝黄糊涂上了瘾。我儿子过星期天回来,当然也得随我喝黄糊涂。他喝完一碗,问:“还有吗?”我说:“没了,下顿我再给你熬。”“这是用啥面熬的?”“玉米面。”“没掺别的?”“没。”“奇了怪了,我从来没喝过怎好喝的饭。”“香吧?这就是玉米面的神奇之处,熬得时间越长越香。”我娘说:“你爸熬得黄糊涂最好喝了。”我说:“我是跟您学的。”“我忘了咋熬了。”“我忘不了。人,不能忘本。”
三色豆
这天,我在那块大水银镜前搁了三个塑料盆,一个盆里不仅有黄豆和青豆,还有黑豆,我让老娘坐在小马扎上,把黑豆和青豆分别拣出来,往另外那两个空塑料盆里放。这是我故意把三色豆子掺一块儿让她着忙,以免她胡乱说话招人烦。我娘很高兴:“我最愿意做活儿了,你呢?”她见镜子里的老太太也在点头,便接着说,“我知道你也愿意做活儿,不愿做活儿的人是坐家虎,吃饱蹲。”我暗笑,“坐家虎”“吃饱蹲”是生产队时代村里广播喇叭里经常喊的话,我娘居然没忘。我说:“广播喇叭里还喊过一句话,做无用功的人是白痴(白吃)。”我娘有点急眼:“谁做无用功了?谁做无用功了?”我忙道歉:“我就顺嘴一说,您老别当真。”
我娘埋头拣豆子,不乱说话了。拣着,拣着,拣出一粒坏黑豆,问我:“这个要不要?”我说:“不要了,扔地上吧,待会儿我扫出去。”她没往地上扔,而是拿来个小瓷碗,把那粒坏黑豆搁里面。紧接着,拣出一粒坏青豆,她左看看,右看看,说:“坏豆子只坏半个,种地里也能发芽,扔掉怪不忍的。”“那就留着,只要种下能长出豆棵,说不定能结出上百上千粒饱满的豆子。”“煮毛豆最好吃了。”我娘冷不丁说。
“中秋夜/圆月/悬挂起银色的思念//我娘把虔诚摆上供桌/摆上老少三代默默的夙愿/弟弟紧盯着托盘里/散发五香味的煮毛豆/儿时的一幕/嵌印在心灵的底片……”这篇《中秋》我写于1982年仲秋,发表在《河北日报》“布谷”版。有位诗友评介道:“这首诗新颖在三个字,煮毛豆……”
“毛豆”出自大豆,仲秋时节,最适合煮毛豆,豆荚内的豆粒软软的,盐水加花椒八角煮就,越吃越想吃。有一年中秋节下午的一幕,清晰如昨。快收工时,一群女社员叽叽喳喳提意见,都想拔些豆秧回家给儿女煮毛豆,我娘也帮腔,我爹作为队长,只得顺势而为,发话说:“一家只许拔一棵。”女社员们顿时哗笑,每人挟一棵豆秧,欢欢乐乐各奔各家。似乎有了煮毛豆,中秋节才算圆满。入夜,我家的供桌摆上了圆月形状的月饼,其实是面饼。把发暄的白面揉妥,揪成团,一一擀成圆片,往圆片中间搁半把白糖或红糖,在上面加盖一层圆片,周边捏出褶子,表皮撒些芝麻,搁笼屉里蒸熟,面饼也叫芝麻糖饼。供桌上还有苹果、鸭梨,也有红枣,那是马铃枣,从邻居家讨要来的,很甜,却小得可怜。更小的就是煮毛豆,挤出的豆粒微小,却咸香津口,连月亮都看馋了……
这天傍晌午,我做熟饭给娘送进屋,见那些黑豆和青豆全被分离了出来,便把三个盆子摞一块儿,端起来就走,却被我娘一把抓住。她说:“你干吗?不让我俩做活了?”我说:“黑豆和青豆已经拣出来了,我给您俩换一盆杂豆去。”出门走不多远,我回头看看,见娘没有跟出来,便麻利将黑豆和青豆倒进装黄豆的盆里,用手搅搅,又端了回去。
吃罢饭,我娘要倒开水刷碗,我说:“不用您刷,我拿回厨房刷,您赶紧拣豆子吧,等着用呢。”“好。”我娘抓一把三色豆子就要往一个空塑料盆里放。我赶紧拦住说:“不能乱抓,要拣。”我拣出几粒黑豆和青豆做示范,“黑豆往这盆放,青豆往那盆放,上午您不是拣得怪好的吗?吃顿饭就忘了?”我娘笑呵呵地说:“没忘,就等你提醒呢。”
我刷罢碗从厨房出来,去到村口防控棚前跟人聊天。人人戴有口罩,并且相距四米开外,应该传染不到。再说了,人人健康精神,传染个屁。临近晚饭点,我回来见娘正坐在小马扎上痴笑,问她笑啥,她不语,仍笑个不住。让我疑惑不解的是,三个塑料盆都空空如也,那个小瓷碗里的烂豆子也不见了。
一周后才揭开谜底。我家院里那片空地长出四垄豆苗,青枝绿叶,煞是喜人。应该是三色豆子各一垄,另加坏豆子一垄。我娘看着那些豆苗,仿佛面对好大一群孩子,笑个不住。
呦!
“呦!老大你咋做起针线活儿了?”我娘看一眼正在缝补纱门帘的我,惊叫起来。
纱门帘破了,三个纱门帘都破了,可能是去年秋末我摘下扔洗衣机里搅坏的。眼下天热起来,苍蝇多起来,还有蚊子,嘤嘤吱吱,特讨人烦。我找好图钉,抻开一个纱门帘想摁上,突然发现有几处破了。另两个也是,破处多多。我找针,抿线,坐小马扎上,刚搭出缝补的架势,我娘就来夺针。我娘说:“我还活着哩,动针动线,轮不到你。”说完就细密地缝补起来。我嫌她缝补得太慢,挠挠头说:“这得缝补到日落西山恐怕,大针脚往前跑呗。”她不听:“女人擅长针线活儿,那句话咋说唻?哦,慢工出细活儿。你们男人大手大脚,全是粗人。”我辩不过她,只得耐下心来熬时间。
“咚咚咚!”有人敲门。开门,进来的是四奶。她说:“最近你咋老锁街门?”我指指凉台那边,压低声音说:“不锁门不中,我娘老去敲邻居门,不断有人过来告状,我应接不暇,就……”四奶走到凉台那边,跟我娘打招呼:“老大他娘,缝补纱门帘呐?”“哦,来啦?坐,坐呀!”“坐哪儿呀?”四奶讪笑。我赶紧跑进小厨房掂个马扎过去递给四奶。四奶打量几眼我娘,说:“针脚太小,你这是白费劲。”我娘不以为然:“我习惯小针脚,笨女人才大针脚呢。”“那得看做啥,纳鞋底纳鞋垫都是小针脚,缝补这个,大针脚就中,给我,你歇着去。”四奶真就靠近前夺针,我娘左躲右闪,气呼呼地说:“你这人咋怎霸道?看我不使针扎你。”“敢!你比我大二十几岁也得喊我婶子,不喊,我也是你长辈,我的话你敢不听,看我不抡巴掌扇你。”我娘可能被四奶的虎虎气势镇住了,她把针线连同纱门帘扔地上,起身去厕所了。
不一会儿,我娘回来了,一坐下就横挑鼻子竖挑眼:“我见过大针脚,没见过怎大针脚,你这是……这是……胡闹。”四奶笑得合不拢嘴:“我没胡闹,这叫该咋咋,你那是不该咋非咋,浪费一大堆时间。缝补纱门帘不就为挡苍蝇,挡蚊子么?值当跟纳鞋底纳鞋垫似的,耗时恁多?”我娘不吭声了。我也没吭声,脑际里浮现出旧时场景——
四十多年前,我家照明用的是煤油灯,点灯也就是做晚饭那会儿时间,一捱饭菜舀好,我娘就把灯吹灭了。我娘说:“去月亮地儿吃去!”我说:“月黑头,哪儿来的月亮地儿?”“瞎吃就是了,保准吃不到鼻孔里。”“那倒是,瞎子也不会往鼻孔耳眼儿里灌饭。”
纺线的活最缠手了,我娘逮空就把纺车摇得吱嗡吱嗡响,许是纺熟练了,我娘白天纺的线又细又匀,晚上黑着灯吱嗡半夜,第二天一比较,每个线穗子都是又细又匀,几乎分辨不出白天与夜晚有啥区别。难道,我娘的指头肚上也有亮?我想呀想,想不出个所以然。
我读初一那年冬,有天夜里,我娘就着木格玻璃窗投射进来的月光给我纳鞋垫,突然尖叫一下,虽然声音不大,但还是把我从睡梦中惊醒了。“娘,您咋了?”“没事,你睡吧,明儿个还要早起呢。”我又睡醒一觉,月光不见了,我娘仍在纳鞋垫。“娘,睡吧,我穿光底鞋惯了,不用垫鞋垫。”“你是中学生了,不垫鞋垫人家会笑话的。”
早起,我娘把一双鞋垫递给我。我见针脚歪歪扭扭,几个地方有血,就问咋回事。“我太瞌睡,乱了针脚,手被扎几下,鞋垫就脏了。要不,我白天抽空再纳一双?”“不用,这双就挺好。”我娘出门后,我把鞋垫从鞋壳里抽出来,藏进了衣柜。不是我嫌那双鞋垫不好,是心疼,不舍得垫。后来,人长大脚相应变大,那双鞋垫就一直压在柜底。
“呦!”我娘的那声惊叫,一直响到今天。
新闻推荐
长三角公积金一体化战略合作落地首批2个实事项目率先实现本报消息据浙江在线报道,长三角住房公积金一体化战略合作正式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