⑧替代品与生活的假象
【编者按】
冷不丁在朋友圈看到蟹粉汤包对旅居美国的上海作家钱佳楠来说是一种折磨,这种“折磨”源自她的“乡愁”。摄影师支抗的照片同样也搅动着我们的乡愁,他的作品带着时代的印记。全球化城市趋同的今天,有些人习惯了四海为家的生活,“等到找齐了所有替代品之后,生活仿佛又恢复了完整”。支抗的照片不仅让钱佳楠怀念上海的豆浆、生煎、“五彩旗”的弄堂,还让她思考起替代品与失去的关系……
【市井的层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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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代品与生活的假象一个多月前,我收到了来自南加大创意写作与文学博士项目的录取,我的第一反应是伤心,因为就在前一晚,我所在的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录取的新生来访,导师马蒂亚斯带我们去了一家印度餐馆,开了两瓶红酒,点了一桌菜一同分享,我终于觉得自己对这座新的城市有了归属感,然而,还不到一年,又将面临是否要离开的决定。
项目里的好友E是少数知道我这个“私奔”秘密的人,他给我留言说:“不要为了我留下来,因为我很容易被替代,你要判断你在哪里才会真心快乐!”
我被“替代”(replace)这个词刺痛了,赶紧回复说:“没有人是可以被替代的,这才是人的价值。”
然而,简讯发出之后,我意识到自己无意中撒了谎。不断寻找替代品,是人再正常不过的生存和自我防御机制:衣服、鞋子穿厌了可以买新的,手机、汽车过时了可以更新换代,楼下的葱油饼摊没有了,可以过条马路去买山东煎饼,和恋人分手也是一样,各自再去寻找新欢,把一切的甜言蜜语留给另一个人,英语里所谓的“往前走”(move on),大概就是找到了替代品(replacement)的意思。
自从三年多前从上海来到美国,时刻做着搬家的准备,先是从爱荷华搬来了圣路易斯,以为自己会至少在这里待上五六年,没想屁股还没坐热,又要准备迁去洛杉矶。或许很多美国人早已习惯这种颠沛流离,四海为家的生活,所以他们很擅长寻找替代品。到了一个新地方,他们会找新的公寓,健身房,餐馆,咖啡店,书店;而后再找新的室友,朋友,导师,恋人。等到找齐了所有替代品之后,生活仿佛又恢复了完整。
我不习惯这个反复搜寻替代品的过程,加上旅居异国,让替代品因为差异而变得刺目。烘干机取代了晾衣杆,虽然方便,不再受天气阴晴的限制,但我怀念衣服被子被太阳晒过之后甜甜的香气,连梦都添了几分甜蜜,我怀念不小心走到满头都是“五彩旗”的弄堂,怀念童年时从别人的大裤衩下经过时要记得跳三下,不然以后长不高;拿铁和可颂取代了豆浆和生煎,我钟爱西点,但是却怀念那些在上海街头经营小吃摊的人们,他们展现给我最质朴的生活。今天,我们常用英语里“生活”(life)和“生存”(survival)两词的差异反过来对生活提出更高的要求,仿佛大饼油条是生存,咖啡蛋糕才是生活。但是在现代汉语里,“生”与“活”本就是同意联用,“生活”无非就是上海人挂在嘴边的“过日子”,这是日复一日,把激情和浪漫消耗殆尽的漫长马拉松,能把这样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就是生活的智慧。在上海,只要走在街头,就可以领教这份生活的智慧。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我虽然无限怀念着上海生活的种种,但是在异乡,只要找到了替代品,日子也可以一天一天过下去,其中的一些也可以是快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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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知道,早在离开上海之前,我就在不断寻找替代品重构生活了。每一次升学,转校,都是去一个新地方寻找新的朋友,虽然我们不愿意说新知取代了旧友,但事实就是如此,我们渴望被理解和关怀,这份渴望必须有一个寄托,我们的情感需要是永恒的,人反倒成了纷纷过客。城市也可以被取代,且不说全球化把世界上所有的大城市都变得标准化了,伦敦巴黎,纽约上海,你都可以买Zara的衣服,喝星巴克,住爱彼迎;就算上海内部的变化也在不断逼迫我们适应寻找替代品的生活模式。现在的年轻人大概已经不记得襄阳路小商品市场了,没关系,我们之后有了七浦路,七浦路被拆掉也不要紧,我们已经有了淘宝。我们常常会惋惜儿时的城市记忆已经因为反复的拆迁和重建而支离破碎,但其实我们很少提这个故事的另一面,我们很快就适应了这些变化——哪怕是翻天覆地,沧海桑田的世纪变迁——因为我们的诉求很快会得到新的呼应,从商的人会告诉我们:在现代社会,有需求就会有供应,但是,这种商业模式能够运作恰恰是因为扎根于我们普遍的心理机制,活着就是往前走,往前走就需要一点儿朝秦暮楚,铁石心肠。
只是,寻找替代品多了之后,情感的神经也结出了厚厚的茧子,失去的伤痛被麻木了,拥有的快乐也随之减半。有的时候,我甚至会怀疑,我用替代品重构的生活是不是真实的?还是仅仅是一种生活的假象?
英国作家多丽丝·莱辛在《特别的猫》里勾画出了我的这种恍惚感:“在过了某个特定年龄之后,我们的生命中已不会再遇到任何新的人,新的动物,新的面孔,或是新的事件:一切全都曾在过去发生,过去一切全都是过往的回音和复诵。甚至所有的哀伤,也全是许久以前一段伤痛过往的记忆重现。”
这之中或许最残忍的一点是,替代是相互的,自己在找替代的时候,别人也找到了新人替代自己——会有人取代自己成为别人无话不说的密友,许下海誓山盟的情人,或是最引以为傲的学生。
没有人会想成为替代品,因为替代的潜台词是遗忘,而遗忘恰恰是爱的反面。我的母亲曾告诉过多次外公当年的爱情:到上海学生意不久,他爱上一个上海大户人家的小姐。四九年之后,这位小姐举家移民香港。外公就从苏州进了一批绫罗绸缎追到香港,准备在那里从头开始打拼,和这位小姐再续前缘,结果生意失败,他在落魄之中不得不回到上海。没过几年,经人介绍认识了外婆,听说外婆长得和那位小姐很像。年轻时候的我会不无恶意地揣测,外公或许内心深处最爱的还是那位上海小姐,外婆从没有得到过他的热情追求,只有一起过日子的苦辛,最终还要承受他过早的离世。
中国人传统的观念讲究从一而终,所以很多人仍然对黄昏恋持有偏见,尤其是子女之于丧偶的父母,无法接受一个陌生人取代自己的父亲或母亲。他们甚至觉得父母一把年纪也该看透了,不需要再找替代品,甚至应当不再需要爱情。但是我们都是情感的动物,退休阿姨的广场舞无外乎是办公室白领的夜跑,又或者小女生的捉迷藏;老爷叔们的象棋摊就是男生宿舍里的电子游戏,小男孩的打赌。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那个未曾长大的孩子。
但或许替代品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廉价,替代品很可能比最初的原件更重要,更可贵。我们很可能不得不离开最初的那个家园,也留不住最初的那个人,但是我们会和最后的那个家园,最后的那个人厮守到老。又或者,我们根本无需计较是否能厮守到老,在一路上陪伴过自己的人和事,只要分开的时候会留恋,往后的日子里偶尔会惦记,就是情感存在过的印记。
也因为这样,日子就值得再过下去,情感就值得再度投入和受伤,替代品也就因为情感的温度而有了永恒的价值。或许,我们应当感到欣慰,因为一切都可以被替代,生活永远有着重构的可能。文字作者简介:钱佳楠,作家,复旦大学中文系本科,艾奥瓦大学作家工作坊艺术硕士。出版有长篇《不吃鸡蛋的人》,散文集《有些未来我不想去》等,英语作品散见《格兰塔》,《纽约时报》等。
摄影师口述:支抗,1956年出生于上海,1973年开始从事摄影工作。
城市的题材丰富,但在彩色相片盛行的年代,乱花迷眼,我反而找到了黑白影像的魅力:黑白有层次,那是我们生活的层次,光影有明暗那是市井日常的明暗。
真正到了近10年,我才对自己拍摄的作品小有自豪。纪实摄影拍的内容是不可重复的,不可能回到以前去拍,只能记录当下,很多纪实摄影未必在当下就能有味道,它就如同酒一般,越陈越香。
城市在进化,人群中的日常,或是时尚、或是情调、或是一种执意停留的传统或艰难的处境,都是发展车轮向前的印记。也因此,我的画面要带环境,环境是有信息的。我很清楚自己的定位。
我要和这座城市彼此照见,每一个画面都是我热爱她的理由。
(澎湃新闻记者 梁嫣佳 实习生 增山恭祥 采访整理)“澎湃新闻/视界”发起“上海相册”项目,旨在梳理、挖掘上海摄影师群体代表性作品,从宏观、微观层面呈现给读者一系列关于上海各时期、各领域的影像,并通过与上海作家这一群体的合作,收集撰写属于上海的故事,以此碰撞出一种关于城市发展脉络新的表达方式和观看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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