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刘子超 失落的中亚,在全球化边缘校正轨道
刘子超 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曾任职于《南方人物周刊》《GQ智族》。著有《午夜降临前抵达》《沿着季风的方向》,曾获“书店文学奖·年度旅行写作奖”。另译有《惊异之城》《流动的盛宴》和《漫长的告别》等。2019年,《乌兹别克斯坦:寻找中亚的失落之心》被译成英文,获评“全球真实故事奖”特别关注作品。 浩罕小巷内的卖馕少年。刘子超 摄 《失落的卫星》
作者:刘子超
版本:新经典文化|文汇出版社
2020年7月
自2011年起,前媒体人刘子超多次前往中亚,几乎走遍了中亚所有能去的地方,他被那里的景象和族群多样性所震撼。
在苏联解体后,过去的辉煌不再,中亚像一颗失落的卫星,在全球化的边缘和大国夹缝中校正着自己的轨道。在新著《失落的卫星》里,刘子超写下许多被不同方式“困”在中亚的小人物。他们有“滞留”在中亚的俄罗斯人,有渴望出国留学逃离这一切的中亚年轻人,有在中亚辛勤工作的中国人,还有在中亚的朝鲜人。中亚复杂的群族认同,特殊的地缘环境,以及处在被全球化遗忘的角落,使得这些心灵都共享着某种共同的生活状态。
这本书在气质上与以前的《午夜降临前抵达》和《沿着季风的方向》有所不同,精彩的人物刻画成了此书的重心,以至于有评论夸他为“中国的何伟”。刘子超认为,好的旅行文学就是要呈现当地的人心。这本书还有着更重要的意义——以往异域经验大多是由西方人的视角书写——如今,我们也有了从中国人的视角出发的旅行文学,从自身的角度观察和反思这个世界。
全球化有意无意地“放弃”了中亚
新京报:你曾说过,2011年的首次中亚之行给你带来很大震撼,为什么?2016年再去的时候,感觉变化大吗?
刘子超:2011年我去乌兹别克斯坦的时候,感觉苏联解体就像发生在昨天——街上的汽车还是苏联时代的拉达,人们的穿着打扮和城市的建筑风格,好像还停留在20年前。从一个不断发生巨变的国度,来到一个相对停滞的地方,看到很多似曾相识的东西,那种感觉非常震撼。
还有一点让我感到震撼的是,中亚人的长相特别丰富——蒙古人、突厥人、波斯人、俄罗斯人、高加索人、朝鲜人和鞑靼人的长相都有。我惊讶于中亚地区民族的多样性,原先并没想到中亚的群族如此混杂丰富。
与中国相比,中亚这些年的变化并不算大,而且各国发展速度也不平均。哈萨克斯坦一直是现代化比较快的国家,其他几个国家相对缓慢。乌兹别克斯坦前两年换了总统,之后发展得也比较快。中国在中亚有很多工程。乌兹别克斯坦提出过一个想法,他们想修建从乌兹别克斯坦出发经吉尔吉斯斯坦到喀什的铁路(中吉乌铁路)。这条铁路要贯穿天山山脉,施工难度很大。但是一旦通车,乌兹别克斯坦到中国的路程能缩短1400公里,一天之内能抵达太平洋,中亚离全球化又能靠近几步。
新京报:说到全球化,你在书里写道,在中亚,苏联的遗产正在无可奈何地被磨损,渐渐沦为废墟,这废墟并非全球化冲击的结果,而是全球化有意无意地放弃了整个中亚。这个观点很有意思。因为一般来说,第三世界国家受全球化冲击的影响更大。你能大概阐释一下这个观点吗?对比东南亚和南亚,你觉得这个现象特殊吗?
刘子超:中国和东南亚已经处于全球化的生产链条中,但中亚并没有。它主要还是依赖出口矿产资源和棉花等原材料——这些资源也大都是可替代的。乌兹别克斯坦有一家雪佛兰工厂,这也许是中亚唯一一个与国际资本有关的加工型工厂。
在消费领域,直到这两年乌兹别克斯坦才开了第一家肯德基。吉尔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直到现在都没有这种全球化的连锁店。可能对于这些企业来说,中亚的市场太小了。而且,中亚的普遍消费能力也达不到开店的标准。因此,这些品牌都没有考虑打入当地市场。
新京报:这就像一处未开垦的处女地。但是,在互联网时代来临之后,按理说“世界是平的”,信息全球化应该也影响了中亚吧?他们的年轻一代在文化和信息上能够与世界接轨吗?
刘子超:中亚是多面的,跟世界接轨的年轻人也不少,但在文化上,中亚年轻人更多接触的是俄罗斯的流行文化。比如说,一些夜店歌曲在莫斯科火了之后,第二个月就会传到中亚。
“困住”的状态是一种被迫滞留
新京报:你在书里写了很多在失落的卫星里被“困住”的人物,比如说那个困守在咸海的“咸海王”,滞留在吉尔吉斯斯坦的俄罗斯人,还有那个被困在杜尚别的男孩“幸运”。除了这两个明显的例子,还有很多人物也给读者呈现出一种生活、地域和政治“困住”的感觉。这是你在中亚观察到的年轻人的普遍生活状态吗?
刘子超:“困住”是被迫滞留在一种自己不喜欢的生活状态里,又没有办法去改变,心有余而力不足。比如,生活在伊塞克湖地区的俄罗斯人,人数本来就少,也不会说吉尔吉斯语或哈萨克语。他们看不起当地人,觉得当地人粗鲁、没文化、只会喝酒。可当地人也同样看不起他们。在苏联时代,可能还有点大俄罗斯沙文主义,但苏联解体后,这些国家都在“去俄化”。乌兹别克斯坦和哈萨克斯坦把书写文字也改成了拉丁字母。这些滞留在中亚的俄罗斯人想离开,但又能去哪儿呢?
真正的俄罗斯人是看不起这些在中亚的俄罗斯族的。以他们的教育程度,去俄罗斯工作也没有任何优势,只能做做服务员这种比较辛苦的职业。他们不喜欢中亚的环境,但是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因此给我一种被困住的感觉。像“幸运”这样的男孩,当我遇见他的时候,他在学汉语,想来中国留学。现在,他已经在中国留学了。他代表了那些想走出去的中亚年轻人。
“咸海王”是在咸海工作的中国人。中国人做生意很能吃苦,去这种艰苦地方的中国人还有很多。除了中亚,在非洲的很多地方,到处都有这样辛劳工作的中国人。“咸海王”也没有觉得自己很特殊,他只是觉得,生活把他带到那里。他一开始在新疆,后来就顺理成章地被派到咸海。这是他们的职业路径。要搜集那种虫卵,只能在盐度比较高的湖里,而这些湖大都位于比较偏远的地方。
新京报:你在书里有个观察,说在哈萨克斯坦,年轻一代相较于成长于苏联的长辈们反而更加保守和传统。这个现象普遍存在吗?据你的观察,这是为什么呢?
刘子超:苏联解体后的信仰真空,导致中亚国家开始重新拥抱伊斯兰教。这些年轻人的父辈在苏联时代成长,很多人是无神论者。到年轻一代,政府在国家层面上推崇伊斯兰教,建造清真寺。土耳其和沙特也会给他们捐款修缮清真寺,派遣宗教老师。所以,很多中亚年轻人反而比他们的父辈更虔诚和保守。
当然,不是全部年轻人都是这样的。我刚刚说到那些想出国的年轻人就不是这类人。想出国的年轻人相对而言处于中产阶层,而更保守的年轻人一般生活在相对偏远的小城市和农村里。
中亚的族群冲突与族群认同
新京报:你刚刚说到中亚是一个民族的大熔炉,你在书里也很关注群族认同问题。比如说,你提到在哈萨克斯坦的朝鲜人,在乌兹别克斯坦的塔吉克人,在塔吉克的帕米尔人,还有各个国家的民族英雄和真实历史。你如何看待他们的民族建构问题?你为何会特别关注中亚边缘群族的认同?
刘子超:首先,这些民族的名称有些是在1920年代才出现的。当时,苏联将西方的民族国家理论套在中亚这片还处于前现代的土地上。最明显的例子是,在1924年以前,苏联人把哈萨克人和吉尔吉斯人都称为吉尔吉斯人。之后,他们决定继续细分,才把草原上的游牧民族称为哈萨克人,把山区的游牧民族称为吉尔吉斯人。
在撒马尔罕、布哈拉这样的地方,自古以来就是多民族、多信仰杂居之地。人们一般只会用突厥人、波斯人来互相区分,或者用所信仰的伊斯兰教的不同派别来互相区分,要不就是用撒马尔罕人、布哈拉人这样的地理概念来区分。不会有人说,“我是乌兹别克人”,“我是塔吉克人”。现在基于民族国家的身份认同,是近一百年来才慢慢被建构起来的。
苏联解体后,每个国家都要加强自己的民族认同。这就要从建构自己的民族神话、民族英雄和民族历史开始,所谓建国“三件套”。这就造成了很多的麻烦和冲突,甚至与史实不符的地方。
现在这些国家之间,不时爆发族群间的摩擦冲突,边境线互相缠绕,像一笔糊涂账,还有飞地散落其间。这一点,当你在中亚旅行时,会感觉特别明显。于是我就顺理成章地想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些状况,就发现这是同被建构出来的族群认同和边境线的划分有关的。
采写/新京报记者徐悦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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