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乡村幻想
陈思侠
小时候,在一个偏僻的、交通不便的乡间,几乎没有多少能够供一个少年幻想生长的环境和温床。课堂上的书不爱读,老师交代的煤砖不愿打,家里需要的野苜蓿菜也懒得掐,因为我是男孩子,淘气、调皮、不听话,这些已经不是什么习气,而成了一种习惯。
我想象不出一个村子里,能够有什么可供我玩乐和幻想的地方了。
那时候村北的北石河北岸,开始建造防风林带。很多的正午和黄昏,我就圪蹴在北石河河岸上看人们干活。
起先建造防风林带是在北石河大桥附近的烽火台处,后来就越推越远了,据说推过了西北的龙王庙,据说要推到更西北的八墩湖去。这是天大的工程,跟在我屁股后面的忠娃子张开双臂给他的亲戚比划着,比北石河还要大。为了使亲戚相信他说的是实话,他使劲把双臂张开到了极限,嘴唇都快努青了。我就在一旁讪笑:你家亲戚又没去过北石河。他一下憋红了脸,抓起一把沙土就追我。我跑得比他快多了,我是我们学校短跑第一名,连掂着红柳教条要打我的老师也追不上。
连这么大的工程都对我没有吸引力的时候,我就带忠娃子游荡在瓜地里,瓜都还是青蛋子,从这个生产队窜到另一个生产队,被看瓜老汉们追得抱头鼠窜,而我们乐此不疲。
等到七月份沙枣花开了,我们就撅断枝丫,一朵朵金黄的花儿,吃得我们满嘴飘香。我们就靠在学校的南围墙下,靠在生产队圈场的土墙根下,因为没有什么能够供我们幻想,我们也就不幻想,就是吃沙枣花,可劲儿吃。我们甚至连沙枣花将来要变成红索索的沙枣子都不去想,更不用说沙枣面的蒸包子了。
少年的我只是无聊,缺少幻想的成分和幸福。但是这一切被一个偶然的时刻改变了。我到今天也不知道我是如何被蛊惑的。有时候,幻想的开始,就像幻想本身一样,不可捉摸。
这是一个深夜的煤油灯下,推土机手讲述的:有一个复员军人,在玉门镇火车站下了火车,天刚放亮。他望着东边地平线上还没有冒出来的太阳,决定徒步走回黄闸湾的老家去。他跟战友道了别,就霍霍地迈开大步走开了。到了疏勒河岸边,他看见了三棵梧桐树,一棵有脸盆粗,树干上有拳头大小的一个窟窿;一个有水缸粗,树干上有一个碗口粗的窟窿;一个有三头牛粗,树干上有一个水缸粗的大窟窿。复员军人觉得很奇怪,这窟窿里究竟有啥呢?他一猫身,就钻了进去……
同样是一个深夜的煤油灯下,还是这位推土机手讲述的:八墩湖啊,就是你们这儿的,过去有一座城,城墙是青石条垒起来的。多高呢?站在城墙上手就能摸到月亮。城里住的啥人呢?据说就住了一户大财主。他有多富裕呢?一根旱烟锅子纯金的,整整八两重!话说有一天晚上,黑咕隆咚,从西域来的草上飞大盗,用了一根几丈长的红丝线,在线头上拴了一块石头,欢欢地甩了几下,嗖的一声,就甩到城墙头上去了。这草上飞,抓住红丝线,噌噌地,就上了城墙……
我完整地把听到的给各位复述了一遍。这位推土机手就讲了这些,后面的桥段,结局,他说他实在困乏了,就没再讲。一个无聊的乡村少年,从这时刻起,脑子里就充满了幻想。是的,你和我一样,要捉摸这后面的桥段,甚至结局。我就和忠娃子幻想,直到想到脑仁子疼,我们的意见总还是不一致。比如第一个,复员军人钻进洞里去,我说捡到了一本天书,忠娃子说捡到了一箱子金银财宝,如果是捡到了天书,我们还得继续幻想,费脑筋……
我们不一致的意见,很快让我们分道扬镳。
忠娃子顺着南墙根朝西去了后,我扭头朝东走了。我就到了我家的菜园子里,靠在猪圈的墙上幻想起来。我幻想了很多,最终有些迷糊了,这些幻想我有一阵子觉得是自己想出来的,就沾沾自喜;有一阵子分不清楚是我想的,还是忠娃子想的,我就有些生气;有一阵子我甚至想,这幻想是猪圈里的猪想的,我就站起来,朝它们看过去,它们几个蜷缩在一起,睡得比我香甜。我捡起一块大土块,狠狠地朝它们砸下去,它们一下子就炸了群。
我开始试探着和知青交流,他们撇撇嘴,一脸不屑的模样。我又试探着和老师交流,他们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斥责我旷课,满脑子乱七八糟都是这些惹的祸。我最后想追问推土机手,可是他们的建造工程已经很远了,大约已经到了八墩湖。因为他们住宿的地方,也搬到了远离村庄的工地上去了。
忠娃子也同样被幻想折磨着。他垂头丧气地问我,看连环画多了,能不能想出结果来?我忽然眼睛一亮,这是个办法啊,不求人,自家找。他拿了家里的鸡蛋,我拎了家里的一个犁铧尖,然后昂首阔步走向了村供销社的门市部。我们要用卖鸡蛋、卖废铁的钱,买更多的连环画,我们要幻想,要幻想出这两个故事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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