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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上海:《倾城之恋》及其他小说

澎湃新闻 2020-07-29 15:14 大字

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书环游地球》,既是重构世界文学的版图,也是为人类文化建立一个纸上的记忆宫殿。当病毒流行的时候,有人在自己的书桌前读书、写作,为天地燃灯,给予人间一种希望。

第十周 第三天

中国上海 张爱玲 《倾城之恋》及其他小说

张爱玲是现代中国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也是中国文学界最有世界性的人物之一,事实上,她在美国度过后半生,1960年成为美国公民。她1920年出生于上海,那是中国最国际化的都市,从十九世纪中期起就有英、法、美等国的租界。她母亲的教育部分在英国完成,她尽管裹小脚,却能在阿尔卑斯山滑雪;她后来和吸食鸦片成瘾又不忠的丈夫离婚了。张爱玲能说一口流利的英文,她在上海的圣玛利亚中学读书,那是有国际视野的中国上层阶级青睐的一所学校。她热衷于阅读爱德华时代的小说(H. G. 威尔斯和毛姆是她最钟爱的两位作家),但她也同样被《红楼梦》和其他中国经典小说吸引。

1939年,她考取了伦敦大学,但抗日战争的爆发使她无法前往英国开始学业。于是她转至香港大学,后来回到上海,在那儿,她在二十出头的年纪里就迅速成为一名有名望的作家。

她和一个文人胡兰成结婚,胡在汪伪政府里任职。没过几年,由于胡兰成几次三番出轨,张爱玲和胡兰成离婚了。性爱和政治上的双重背叛,对于张爱玲来说不仅是一个文学主题,她后来用了许多年写作、反复修改一篇有自传色彩的中篇小说《色,戒》。台湾导演李安在2007年根据这部小说拍摄了一部剧情紧张(以及在性内容上暴露)的电影。

从一开始写作,张爱玲就显示出对复杂生活的敏锐观察能力,她笔下的上海陷于各种相反力量的角逐,展示出传统与现代、没落的家长制与新生的女权主义、亚洲和欧洲文化的冲突和交融。她在1940年代初的孤岛时期写的小说,避免表达明显的政治倾向,但战时场景一直出现在作品的背景之中。在小说《封锁》中,当士兵因为未曾透露的原因封锁街道时,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被困在一辆电车上,他们之间立即形成了一种稍纵即逝的情感纽带。那个男人给家里的太太买了一些包子,包在报纸里:

一部分的报纸粘住了包子,他谨慎地把报纸撕了下来,包子上印了铅字,字都是反的,像镜子里映出来的,然而他有这耐心,低下头去逐个认了出来:“讣告……申请……华股动态……隆重登场候教……”都是得用的字眼儿,不知道为什么转载到包子上,就带点开玩笑性质。

附近一个医科学生在修改一张人体骨骼的图画,有的乘客误以为他画的是“现在兴的这些立体派,印象派”。另一个旁观者,看到他在细细填写每一根骨头、神经、筋络的名字,于是断定:“中国画的影响。现在的西洋画也时兴题字了,倒真是“东风西渐”!”

那个在包子上读出字来的商人遇到的年轻女子是吴翠远,她就不会认错医科学生的图画。她在大学里读的是英文,现在母校教书——“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在大学里教书!打破了女子职业的新纪录。”虽然她有引以为荣的事业上的成功,翠远感到在生活中格格不入,觉得孤独,她的人生就像迷失在层层叠叠的翻译中:“生命像圣经,从希伯莱文译成希腊文,从希腊文译成拉丁文,从拉丁文译成英文,从英文译成国语。翠远读它的时候,国语又在她脑子里译成了上海话。那未免有点隔膜。”对她那正经、压抑的家庭,她想要反抗,因此半推半就地同意做那个商人的情妇,但是当电车重新开动,那个人退回到自己惯常的正经形象里,他们之间的调情无果而终,“封锁期间的一切,等于没有发生。整个的上海打了个盹,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

在张爱玲的重要作品中,战时政治明显地被翻译到两性政治中。在她写于1943年的《倾城之恋》中,主人公白流苏是一位经济拮据的年轻女子,她和一位富有的花花公子范柳原,进行了超长时间的一系列前哨战。军事战略的隐喻在作品中频频出现,如一位媒人为了给流苏和她的妹妹一起物色合适的丈夫时,采取“双管齐下”(译者注:英文two-flanked attack含有两翼夹攻之意)的战术。这之后,范柳原把流苏带到香港,在华丽的浅水湾旅馆订下临近的两个房间,这个旅馆的(英文)名字在故事的语境中正恰如其分(译者注:英文Repulse Bay Hotel有用于防守的海湾的意思)。

但范柳原仍迟迟不进攻,显然是为了让她早日不战而降,他便不必做出任何承诺。“她总是提心吊胆,怕他突然摘下假面具,对她做冷不防的袭击,然而一天又一天的过去了,他维持着他的君子风度,她如临大敌,结果毫无动静。”她也谨守战线,绕着圈子和他发生一系列的口头比武。有一次,范柳原说他最珍视的是好女人的老实,流苏瞟了他一眼,回嘴说:“你最高明的理想是一个冰清玉洁而又富于挑逗性的女人。……你要我在旁人面前做一个好女人,在你面前做一个坏女人。”

柳原想了一想道:“不懂。”流苏又解释道:“你要我对别人坏,独独对你好。”柳原糊涂了,抱怨说:“怎么又颠倒过来了?越发把人家搞糊涂了!”他又沉吟了一会道:“你这话不对。”流苏笑道:“哦,你懂了。”

他们最终坠入情网,但柳原虽然在香港山上给她租了一间屋,却仍是不肯做出承诺。这时到了1941年12月7日,他们不知道的是,日本刚刚突袭珍珠港,第二天,日本开始轰炸香港,更大的毁灭就要到来。

“一到晚上,在那死的城市里,……只是一条虚无的气,真空的桥梁,通入黑暗,通入虚空的虚空。这里是什么都完了。”故事这一惊人的转折,最终让柳原和流苏终成眷属。就像吴承恩笔下的孙悟空那样,他们也了悟到“空”,但用的是更为伤感的方式。张爱玲写道:“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最后一笔带出张爱玲特有的讽刺。

张爱玲将鲁迅开拓的白话文文学发展到尽善尽美的地步,尽管她不认为文学有能力去“救救孩子”和启发一代代的新青年。流苏担心自己的华年已逝,她对自己说:

你年轻么?不要紧,过两年就老了,这里,青春是不希罕的。他们有的是青春——孩子一个个的被生出来,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红嫩的嘴,新的智慧。一年又一年的磨下来,眼睛钝了,人钝了,下一代又生出来了。这一代便被吸收到朱红洒金的辉煌的背景里去,一点一点的淡金便是从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

在小说结尾,流苏点上一盘蚊香,叙事者说:“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或者我们可以说,就像哈比比笔下的那个悲情乐观主义者赛义德那样,谁能分得出乐观和悲观呢?在帝国、家庭、两性频频交战的这个世界上,流苏镇定自若地活下来,这一点上她和伏尔泰笔下的居功内不无相似之处:“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笑吟吟的站起身来,将蚊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居功内懂得那笑容的含义,明代小说中那些女主人公们也懂得。正如叙事者说的那样,“传奇里的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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