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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赵,老赵

农村大众报 2020-07-28 23:54 大字

王玉

老赵是世上最爱她的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一直就爱叫他老赵,这个一本正经的倔老头,也不生气,就那么笑呵呵地任由她叫,好像还乐在其中的样子。

老赵有很多大核桃,他整天拿两个大核桃在手里转来转去。她小的时候,看着老赵的大手里面,两个大核桃慢悠悠地转着,觉得很有意思,也想学老赵的样子。可她的小手,连一个核桃也握不住,老赵看着她一次次失败生气的样子,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

她在身边的时候,老赵笑得最开心。

后来她长大了一点,试图把老赵的大核桃砸碎了吃。老赵闻声赶来时,已经抢救不及,他最爱的那颗粉身碎骨,旁边蹲着累得小脸红扑扑的“凶手”。

老赵气得胡子都在哆嗦,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她无辜地看着他。

老赵瞪她半晌,憋出来一句:“你……你砸到手没有?”

“这老头啊,最偏心了,脾气那么暴躁,对丫头却像只小绵羊,大声说话都不舍得。”哥哥经常酸溜溜地吐槽。

老赵但笑不语,索性光明磊落地偏心到底。

她最爱吃橘子糖,老赵总会带她去很远的小巷口买,那里卖的橘子糖最正宗,最好吃。

小小的一颗橘子糖,橘瓣形状,纹路栩栩如生,阳光下晶莹剔透,只是看着就让她口水横流。那是她童年最具象的记忆。

她刚换完牙的时候,爸爸妈妈都不让她吃糖,说那样会长虫牙。她馋橘子糖,就缠着最好说话的老赵带她买。

老赵的媳妇知道老赵最宠溺她,一定会“破戒”给她买橘子糖,于是那段时间,老赵的零花钱少得可怜。

可老赵是谁呀,是最最疼爱她的人啊。她头一低,小嘴一瘪,老赵立马缴械投降。

“小祖宗,小祖宗,你可别哭,咱们现在就去买,现在就去。”老赵最看不得她哭,她一瘪嘴,他眼泪也快下来了。

她在他身后抿着嘴偷偷笑,这招只有对老赵才管用。

有时老赵也会被媳妇发现,被数落一通。老赵也不反驳,只是捏捏她的手,冲她调皮地眨眨眼,再三嘱咐她一定要认真刷牙。

“走,带你出去遛遛弯儿。”老赵弯下腰敲敲她的脑袋,神神秘秘地说。

这是他们的暗号。

每当这个时候,老赵的形象在她眼中就格外地光辉伟大,变成了一颗大号的橘子糖。

为了给她买橘子糖,老赵连最爱的大核桃也不买了。

老赵大大的手,总是紧紧地牵着她小小的手。老赵大大的影子旁边,总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小小的影子。

老赵没有白疼她。她上了初中,寒假打工赚到的第一桶金,就贡献给了老赵收集核桃的伟大事业。

老赵收到她精挑细选的核桃时,笑得皱纹都开出了花,胡子都在哆嗦,眼里有泪光闪动。

这个倔老头啊,还在努力遮掩,不想让她看见,她在一旁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

她知道那不是什么大核桃,是文玩核桃,也不是用来吃的。老年人经常玩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她不再觊觎老赵的大核桃,院子里的太师椅旁多了个小马扎,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并排坐着,一苍老一稚嫩的脸上带着同样的高深莫测。大核桃在一粗大一细小两只手中慢慢地、节奏划一地旋转。她的手已经可以抓住一个大核桃,也勉强可以转两个大核桃了。

从前总是老赵陪她玩,现在她也愿意耐着性子陪他玩这种老年人的游戏。

她想,以后要赚多多的钱,给老赵买多多的大核桃,让他活个五百年。

她没想到的是,老赵生病住院了。她是最后一个知道的,那时候还有三个月就要中考。她想去看老赵,可妈妈说很快就会好的,让她不要分心。

她想老赵,就偷偷跑到医院。老赵瘦了,她很心疼地抚摸着老赵有些松懈的脸颊和青黑的胡茬。老赵还是老样子,手里转着两个大核桃——只是换成了她送的那两颗,笑呵呵地询问她的学习,给她讲驴唇不对马嘴的故事,甚至不顾医生的阻拦带她出去买橘子糖。

超市卖的橘子糖比起小巷口的橘子糖差了十万八千里。她想,等老赵的病好了,还是要去老地方买橘子糖,她也好久没回去了。

她一如既往地喜欢和老赵腻在一起,可是老赵总撵她回家,让她好好备考。

“不要来看我啦。你中考能考上重点高中,我的病就好利索啦。答应姥爷,专心备考,好吗?”老赵握着她的手,把这句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好,我答应你。”她也郑重承诺了一遍又一遍。

她生病时,无论多无理的要求,老赵一向有求必应。现在老赵生病了,她也该信守承诺。

可能是大人们掩饰得太好,也许是她太粗心,她竟然没有察觉一丝不寻常的端倪。

中考结束后发生的,就像一场不真实的梦魇。她第一次看到死亡这件事,只是不愿意相信。

过去的老赵每次看着她,就不再是一个老头。那时的他眼里有光,调皮而快乐,像是一个少年。

可现在的老赵,怎么脸色惨白地躺在一个巨大的抽屉里,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眼睛紧紧地闭着。

她不敢想象,老赵怎么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从一个红光满面、声如洪钟的胖老头,变成一个苍白如纸、没有生气、孤魂野鬼一样的纸片人。

这个胖老头,现在瘦得撑不起并不宽大的衣衫。

她愣愣地看着,第一次深深地恐惧死亡;第一次强烈地感觉到,她失去老赵了。

一瞬间,她的世界经历了天塌地陷的巨变。她哭得声嘶力竭,徒劳地想推开身边的大人,想冲破所有桎梏冲到老赵的身边,想摸摸他的脸,想牵起他的大手,想叫醒他,想让他起来陪她玩。

任凭她怎么哭号呼喊,老赵都无动于衷地躺在那里。

那一刻,她痛恨自己,痛恨那些人,更痛恨太匆匆的时光。

很久以后,那个景象还像昨天一样该死的清晰。

她甚至想,只要老赵回来,她可以戒掉橘子糖的。可是老赵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而她,连老赵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她欠老赵的,太多。

她一个人站在小巷口,熟悉的卖橘子糖的小摊前,再也没有手牵手的祖孙俩。一向喧嚣的小巷口此刻像默片一样,寂静得可怕,脑海里却像有无数车轮碾过,吵闹得让她心慌。

她一颗接一颗地往嘴里塞着最爱的橘子糖,直到吃光所有,心里的苦涩也不能稍减。

过往的日子,走马灯一样在眼前过。橘子糖再不是酸甜酸甜的滋味了。

很久以后,她听妈妈说,老赵在生命的最后几天,频繁地念叨她的名字。

她哭了。她努力地想啊想,翻遍记忆才发现,她从来没见他哭过。

后来,她每年都会烧给老赵两个核桃。

她也养成了一个习惯,见到圆圆的东西就下意识地拿在手里转来转去。

她觉得自己长大了,再也不是只会黏着老赵的小娃娃了。

她突然不想长大,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曾经那么渴望长大,现在却只想回到小时候,那时的岁月像天光清澈而透明,老赵还在她身旁,仿佛永远也不会离开一样。

(王玉,1999年生,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人,大三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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