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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虚构叙事性散文连载之三 恶水记□黄爽

右江日报 2020-07-03 09:14 大字

第二章:是我儿不死

在无数个胡思乱想的傍晚,面对汹涌的南盘江,我被夕阳染成血色的思绪曾一次又一次地思索过这样一个问题:百乐街的先人们,为何要选择在这样一个濒临恶水的长形河洲建立村庄繁衍子孙?狂暴的南盘江除了随时都有可能带给他们灭顶之灾以外,难道还会带给他们什么别样的恩惠?现实给了我肯定的回答。

七月,云贵高原依照多少年来始终没有改变的惯例,秩序井然地进入雨季,暴雨三天两头倾盆而下。暴雨的孪生兄弟是洪水。随着雨季的来临,南盘江也进入洪水的高峰季节、频发季节。每年这个季节如果没有一两场洪水淹进百乐小学厕所粪坑,气候就反常了。跟随洪水而来的是大量的流柴,特别是第一场洪水。所谓流柴,就是洪水从江上游卷裹下来的可以当柴烧的枯木,有粗壮的树干、枒枒杈杈的树枝、大砣子的树根,甚至是连根拔起的整棵的大树。如果是上游某个村屯不幸被卷,还会有柱头、梁木、桁条、楼板、寿板、木碓、打谷斗等等。水面黑压压一片。

这季节是百乐人大发洪财(柴)的季节。百乐街前后山坡都是草坡,坡顶上虽然也有茂密的松林,但马尾松是用材林,人们舍不得乱砍当柴烧,烧起来油烟也太大。百乐人烧柴主要靠南盘江。水流柴漂得最多那几天,一般人家全家出动捞两天,一年的柴烧就基本上备足了,不用再上山砍柴了。因此即使是生产队时期,以阶级斗争为纲,强调抓革命促生产,深挖洞广积粮,这几天公社、大队、生产队也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社员旷工捞流柴。靠水烧柴而不是靠山烧柴,竟成百乐人的生存之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目睹百乐人捞水流柴的场面,那真是紧张壮观,惊心动魄。洪水总是在一夜暴雨之后五更时分悄悄下来,水色像刚从阴沟里冲出那样浑浊发黑。天刚亮,街上男女老少便倾巢出动,涌向江边,从街头碉楼坡脚百乐粮所下面到街尾百乐小学下面,差不多一里长的江岸上,人群越聚越多,汹汹如蚁,纷纷扰扰。捞流柴这两天,就是百乐小学学生旷课,学校也会持着跟公社、大队、生产队一样的态度,不予追究。

水位迅速升高,江面上,腐枝败叶挟裹着一根根一块块流柴,一大片一大片地漂下来,散发着一阵阵刺鼻的酸腐气息。江边打着赤脚的妇女们和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们,手持带有尖尖铁钩的长竹竿,一字排开,站在齐膝深的浑水里,盯住江面,瞧准大棵的大块的流柴,一钩下去,拖到岸上。数不清的长竹竿上下舞动,让人联想起古战场阵前挥舞着的千万根长矛。妇女们头发散乱,浑身是水,顾不得藏掖自己,透湿的衣服裤子紧贴身上,勾勒出鼓突的大奶、陷进的腰腹、滚圆的屁股、健壮的大腿,曲线和强壮一览无余。半大小子们难得见到这样紧张热闹的场面,大呼小叫,闹闹嚷嚷,喊叫声在沉洪壮阔的涛声上浮动,如同跳跃在某种宏大旋律之上的一个个闪亮的小音符。

由妇女和半大小子们组成的这一阵线是捞流柴的第二阵线。这一阵线以家庭为单位,占的岸段以最方便往家里搬流柴为首选。在他们身后,老人们和小一些的孩子们组成庞大的搬运队伍,各家把刚刚勾上岸、还在哗哗往下滴水的木柴,一根根一块块,抬着扛着拖着,像蚂蚁搬家一样搬到高岸上,一堆堆码起,等洪水下去太阳晒干以后才搬回家。老人们和孩子们也是浑身泥水,吭哧吭哧直喘粗气。江岸边沙坡上的母猪藤、苦墨菜、艾蒿草、鱼腥草被踩踏得绿汁横流、一片稀烂。

令人魂惊魄荡的第一阵线在百乐粮所下面摆开。这里原来是个小小的江潭,也是百乐通往贵州的渡口——鹅鸣渡,上有芭蕉滩,下有鹅鸣滩。洪水下来以后,江潭被洪峰压过,潭面跟上游的芭蕉滩和下游的鹅鸣滩一样波涛汹涌,巨浪滔天,只有潭边的沙滩那儿,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湾。这会儿,水湾里聚集上百只竹筏,小街上年轻力壮的汉子们赤裸着上身,只穿一条短裤,手持木浆跪在筏上,两眼紧盯着江心。他们是专门驾筏打捞从江心漂过的大块的木柴的,这跟在江边钩流柴不同,叫追流柴。

江心漂过的大块木柴,有桶口粗的圆木,有房柱,甚至有两个人才能合抱的树干,这些木柴一出现在视线里,立刻被汉子们盯上,发出一片惊呼。但追流柴有追流柴的规矩,有先后轮次,一根木柴下来,必须让给轮到前面的人先上,前面的人不上,第二个才能上去。急流中,流柴倏忽而过,转瞬即逝,上去的人必须拿出十二分的果敢和快捷,方能追上。随着一声声的“我上”“我上”,一只只4米来长一尺多宽的小竹筏,如同一支支离弦之箭掠过浪尖,射向江心。几百米宽的江面上,一个个小山一样的巨浪忽而腾空翻卷,忽而深深跌落,划到江心的竹筏很快变成一片枯干的蕉叶,似乎离岸已经很远,快望不见了。只有当巨浪把它们抛向浪尖时,才能看见筏上奋力划浆的身影,看不清划浆者的面目。转瞬间,小小的黑点也在下游茫茫的水面消失了。这情景让人不由想起古人的两句诗:“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在波峰浪谷间颠跌隐现的小小竹筏,随时都有可能被巨浪掀翻。一旦被掀翻,人筏分离,筏上人就有丧身洪水的危险。但是跪在筏上的汉子们似乎一点也不惧怕这种危险,锁定目标,他们会义无返顾地对那根目标柴穷追不舍。大的木柴晒干劈成小块,足够一家人烧三天五天,甚至十天八天啊!一追上,他们立刻用带钩的浆柄把那根木柴钩住,拖到竹筏旁边,或者借助浆柄发力,让竹筏靠近木柴,跟木柴拼拢在一起。然后改变原来跪在筏上的姿势,叉开两腿,跨在木柴和竹筏上面,借助腿弯的力量,把木柴和竹筏夹紧,再划向岸边。

一根木柴被拖到岸上,往往已到下游一里多地。弄得好,可以在百乐河口下面一段流水较缓的江面把木柴弄到岸边;弄不好,再往下约4百米,被卷进旋涡滚滚的大噜潭,你就麻烦了。你要是被卷进潭心那个巨大的旋涡,再好的木柴,都只能放弃。

洪水退下去后,百乐街两边人家,家家门前码起小山一样的大柴垛,使得原本就很狭窄的小街,一下子拥挤了许多,给人一种仓廪殷实的感觉。这时的流柴已被太阳晒干,酸腐之气没有了,代之是各种不同的木香,一街幽幽,熏得人人心醉神迷。一些还没来得及劈开的大块木柴,随意扔在街边,成为人们晚上纳凉闲聊的坐凳,坐上去,光光溜溜的。

在百乐小学任教的八年间,我经常走到街上。这个季节穿街而过,你能满满地感受到一种特殊地域独特的生活气息,那沿街一堆堆比人还高的水流柴,绝对是南盘江边百乐街独有的生活场景。

南盘江带给百乐人的恩惠还不仅仅是流柴呢,还有水上货运的便利,还有丰富的鱼源。单说鱼,如果说百乐街什么都缺的话,唯独不缺的就是鱼。20世纪60年代,野生河鱼,比如鲮鱼,在百乐街曾卖到五分钱一斤。价格最高的时候,一斤也只卖两毛钱。在百乐,有很多关于鱼的故事,比如有一年,洪水差点淹到街上。洪水退下去时,在班某家楼板屋下的牛舍里,留下一条30多斤的大草鱼。又比如上20世纪50年代初,一条90多斤重的马头鱼夜里随着江潮游进江边一口不到一米深的死水潭。天亮后江潮退下去,马头鱼来不及撤走,陷身浅潭,回不了江里了,被街上早起到潭边屙野屎的谢某发现。谢某看见潭里水一阵剧烈晃动,以为是水怪,赶紧跑到当时的百乐区政府向区委书记覃某报告。覃某提上盒子炮跟随谢某来到潭边,一枪把马头鱼射杀,命人抬到街上,只给区政府饭堂留鱼头鱼下水,鱼身任凭街人分割,谁爱要谁要,谁爱吃谁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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