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日利亚:《瓦解》
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书环游地球》,既是重构世界文学的版图,也是为人类文化建立一个纸上的记忆宫殿。当病毒流行的时候,有人在自己的书桌前读书、写作,为天地燃灯,给予人间一种希望。
第六周 第二天
尼日利亚 钦努阿·阿契贝 《瓦解》
《瓦解》(Things Fall Apart)堪称是非洲文学最著名的一部作品(译者按:本文中所涉及的人名和地名,均根据高宗禹译本《瓦解》,重庆出版社2008年版)。迄今为止,这部小说已经被翻译成五十七种语言、售出两千万册,并被众多读者以截然不同的方式阅读。正如杰拉尔·卡迪尔(Djelal Kadir)所言,该书讲述的是“殖民化、宗教信仰的改变以及传统社会被迫步入现代化政治转型的进程,毁灭了非洲的传统秩序”。尽管小说的前三分之二描述了在欧洲人到来前伊博(Ibo)村庄生活中的矛盾和紧张,但一切真正开始土崩瓦解,却是在新教传教士抵达乌姆奥菲亚(Umuofia)之后。随之而来的宗教冲突招致了欧洲人的镇压,在小说不祥的结尾中,教区行政长官决定把这场冲突记录在他计划要写的一本书里——书名叫做《下尼日尔地区原始氏族的平定》(The Pacification of the Primitive Tribes of the Lower Niger)。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手中兰登书屋1994年的版本,竟然能够做到在对这本书的介绍中,完全没有提及种族或帝国。小说封面引用纳丁·戈迪默(Nadine Gordimer)的话,称赞阿契贝“具有辉煌的天赋,热情洋溢,挥洒自如,才华横溢”。而在封底上,我们则被告知:
《瓦解》描绘了一个“强者”的简单故事,他的生活被恐惧和愤怒支配。小说具有令人瞩目的简练风格,和微妙的讽刺意味,既展示了独特而丰富的非洲,同时也彰显了阿契贝对超越时代和地域的人类共同特性的敏锐意识。
对此书更近一层的阅读,是在语言学层面的。这种理解建立在阿契贝1962年发表的论文《非洲作家与英语》(The African Writer and the English Language)的基础之上。在该文中,他论证了使用英语或法语而非较少为人知的本土语言写作的价值:
平心而论,在非洲,殖民主义使诸多事物都分崩离析,但是……总体而言,它确实把直到那时依然自行其是的诸多民族汇集到了一起。它也给了他们一种可以相互交流的语言。如果说未能给他们一首歌的话,那么至少也给了他们一条用来叹息的舌头。
他说:“对我来说别无选择。我已经被给予了这种语言,并且我打算使用它。”同时,他也强调,在这个过程中,需要重新塑造英语和法语。在《瓦解》中,他从内部为非洲社会刻画的肖像,与他创造一种融合了口头传说和谚语的英语散文的计划紧密相连。他将标准英语书面语和非洲口语交融在一起,对之后的作家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正如我们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将在索因卡(Soyinka)和恩加(Ngal)身上看到的那样。
对《瓦解》的阅读,可以融合殖民的、普遍性的以及语言学的不同维度,而作为个体的读者,也会带来额外的视角。就我而言,我不仅作为世界文学的学者和语言的热爱者,同时也以一个更为独特的身份来走近阿契贝的小说——作为圣公会传教士的儿子。《瓦解》的故事发生在十九世纪九十年代,但是传教士的福音传道事业并未止步于彼时。阿契贝笔下的乡村生活状况,经常与我父亲对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后期至四十年代菲律宾伊格罗特(Igorot)山区人民生活的描述相吻合。
从父亲晚年所写的一份非正式回忆录来看,当他二十五岁从神学院毕业、远渡太平洋时,他的动机似乎主要并非宗教热忱,更多的是渴望看看这个世界,并逃离他不负责任的父亲和盛气凌人的母亲。在一张由他的堂兄利奥波德·曼尼斯(Leopold Mannes)——一位早熟的科学家,同时也是才华横溢的音乐家——所拍摄的照片上,可以明显感觉到他的激动兴奋。利奥波德·曼尼斯尚在高中时,便发明了一种全新的“柯达克罗姆”(Kodachrome)胶卷,而这张照片,所使用的也正是这种胶卷。在离开东海岸七千英里的地方,父亲可以成为他自己的利奥波德(Leopold),自己的丹穆若什(Damrosch)。
我的母亲则从西雅图启程,去与我的父亲见面,并随后嫁给了他(由双方家庭的共同朋友安排)。对她而言,菲律宾提供了一种新的自由,以及一幅山区省份中强健女性的全新图景。作为一位有抱负的艺术家,她喜爱把穿着复杂精巧的编织裙子的伊格罗特妇女画进速写中,她们大步走在山间小道上,头上顶着一个篮子,嘴里叼着烟斗。
在今天,对一个白人读者而言,通过父母的这段历史来进入这部小说,似乎是一个不合时宜、甚至在政治上颇为可疑的方式。然而,恰恰是小说的这一维度,最接近阿契贝自己的经历。阿契贝是一个在教会学校任教的热心皈依者的儿子,而他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在大学里,他从医学转到英语和神学——也正是后来成为他小说背景的那个地区一所福音派学校里的教职,那儿离他自己的出生地奥吉迪(Ogidi)并不远。就像小说中那样,村民们只允许学校建在一个“凶森林”(bad bush)地区,一个遍布疾病和恶灵的地方。在那里待了几个月后,他移居到拉各斯(Lagos),在尼日利亚广播电台找到了一份工作,为口头播报准备底稿。
阿契贝将自己在真光学校(Merchants of Light School)的经历,投射在了小说中善良的福音传道者布朗先生所建立的传教团体上。布朗先生能够容忍当地的习俗,做事都有分寸,尽管他坚持与他认为是原始迷信和部落暴力的事物作斗争。正如我父亲在回忆录中所言:“我认为如果西方文明给了原住民最糟糕的东西——枪支和酒精,那么他们或许也得到了最好的东西。”在菲律宾,就像在尼日利亚一样,教堂、学校和诊所是一起建立起来的。在《瓦解》中,基督教关于普世弟兄情谊的教旨,对于那些处在村庄生活边缘的人而言,特别具有吸引力。早期的皈依者包括生育了双胞胎的妇女,双胞胎在传统中被视作是邪恶的,被遗弃在森林中死去。
阿契贝的英雄奥贡喀沃(Okonkwo)是一个具有悲剧性缺陷的伟人,既是希腊悲剧英雄式的人物,也有着弗洛伊德式的情结:奥贡喀沃对自己懒惰不负责任的父亲感到羞愧,他痴迷于男子气概,并蔑视所有他认为是软弱或女人气的行为。在即使没有受到什么挑衅的情况下,他依然会野蛮殴打他的妻儿。在一个令人震惊的场景中,他参与了对自己养子的处决,以免显得软弱。这件事在他宠爱的大儿子恩沃依埃(Nwoye)的改宗事件中起到决定性作用。恩沃依埃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依撒克(Isaac),并疏远了他的父亲。正如阿契贝在2008年的一次访谈中所言:“奥贡喀沃正因为他对待女性的方式而付出代价……他所有的问题,做的所有错事,都可以看作是对女性的冒犯。”
奥贡喀沃对女性的拒绝,在文学和道德方面都产生了影响。他很少注意女人们喜欢讲的故事和谚语。相反,他希望儿子们长大后成为坚强的男人,“鼓励男孩们和他一起坐在他的奥比(Obi,指正屋)中,告诉他们土地的故事——富有男子气概的暴力和流血的故事。”但是他的长子恩沃伊埃对此并不那么确定。“恩沃伊埃知道男人应当强悍凶猛、充满阳刚之气。但是,不知何故,他还是更偏爱母亲过去讲的那些故事。”母亲的故事为恩沃伊埃后来皈依基督教铺平了道路。就阿契贝而言,他的母亲和祖母在他幼时所讲的故事,构成了他日后作为小说家的革命实践的根基,尽管他使用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口头媒介——广播,通过对话来磨练他的技巧。
在艺术中和生活中,阿契贝一直在寻求文化和观点之间互补互动的关系。他经常引用一句伊博谚语:“不管某物站立于何处,必有他物立于其旁。”正如他在一次访谈中所评论的:“到达任何地方的道路都不止一条。创造这条谚语的伊博人对此非常坚持——任何事情都不是绝对的。他们反对过度——他们生活在一个二元的世界里。如果有一位上帝,那很好。但也会有其他的神。如果有一种观点,那也很好。还会有第二种观点。”继他开创性的小说之后,我们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将会看到,第三种、第四种、第五种以及更多的观点接踵而来。(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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