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如何扮演父亲？

澎湃新闻 2020-06-22 14:43 大字

原创唐映红果壳

《清平乐》剧照，宋仁宗赵祯与徽柔公主的父女感情与代际冲突是推进剧情的主要线索之一 | www.sohu.com

前不久，由知名网文《孤城闭》改编的古装电视剧《清平乐》播出后，许多观众热议的，并非男主角宋仁宗赵祯的后宫感情纠葛，也不是他与剧中诸多宋代名臣之间的庙堂之争，而是他与女儿徽柔公主的关系。出乎意料的是，由王凯扮演的赵祯之所以收到很多负面评价，是因为大家认为是一个失败的父亲，由于优柔寡断和政治考量，亲手葬送了女儿的幸福。

在参加完《爸爸去哪儿》后，郭涛出版的育儿书籍《父亲的力量》引发了巨大的社会争议 | www.sina.com.cn

不仅如此，在最近银幕上的热播影视作品中，失败或缺位，无能为力的父亲形象比比皆是：从《都挺好》中的苏大强，到《少年派》中的钱钰锟，再加上诸如《爸爸去哪儿》等亲子真人秀节目中，被怒斥为“PUA式育儿”的郭涛，杨烁等明星艺人父亲，都反映出一个当下中国许多家庭普遍存在的尖锐问题：父亲的失职。2018年8月，人民日报在新浪官微发了一条体现父爱的公益宣传视频，然而在近万条评论中，几乎所有高赞的热评，都是在控诉自己父亲缺位，失职。这让我们不禁要问，我们的“父亲”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在下一代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在做什么？

父亲：一个充满悖论的社会性角色

与母亲不同，男性愿意承担父亲角色更的重要主导因素是社会文化的影响。正如玛格丽特·米德所说“母亲是生物学的必须，而父亲是社会学的发明”：在人类进化发展历程中，大约1~2万年前，随着种植业、畜牧业的发展，早期人类开始大规模定居并分工，私有制随之产生。有权力的男性为了有效传承所积累、拥有的财产和权柄，就发展出了包含严厉的性道德以及家庭伦理的社会文化，我们现在熟悉的婚姻制度其实就是这种社会父权文化的产物，而父亲角色是婚姻制度中核心的要素之一。

一对非洲布须曼猎人父子，布须曼人保留了许多人类原始时期的习俗，被看做是研究人类社会起源的活化石 | www.dailymail.co.uk

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传统社会文化语境上的“父亲角色”是一个社会对负责任的男性的要求和期待，它以一种社会文化规范的形式存在。同时，数千年来父亲和母亲的家庭内分工，相比于母亲通常负责孩子的身体发育和生活照顾，父亲则往往成为孩子社会化发展接受规训的主要承担。

美国田纳西州，一位隶属当地步枪协会的父亲正在训练儿子使用猎枪 | https://www.tractorsupply.com

相对地，从发展心理学的角度，儿童的社会化发展过程中，父亲角色也有着举足重轻的作用。对男孩来说，父亲角色是他们性别社会化的模仿榜样，他们要从父亲的规训中习得如何成长为社会文化所鼓励和认同的一个男人。因此，如果同时遭遇父亲缺位，以及成长中缺乏类似父亲的男性长辈指引者，男性青少年有可能在性格上缺乏传统意义上的“男性气质”，如冒险精神，勇气，坚定的意志，诸如此类。同时，这种缺失还可能导致男性青少年在成长中拥有其他心理问题，诸如暴力犯罪，过早性行为，不服管束等。

女儿最初的异性交往经验，也来自父亲 | www.parents.com

对女儿来说，理想的父亲角色往往同时也意味着保护、支持和示范。女儿从与父亲的互动中获得最初的异性交往经验，并从中得到安全感与掌控感的满足。因此，成长过程中的女孩，如果缺少父亲角色的支持，在传统的社会文化语境下很容易表现出缺乏安全感，在亲密关系的建立、交往和维系中缺乏掌控感。用通俗的话来讲，容易掉进“渣男”的陷阱里。

然而，正因为传统社会规范与文化价值标准同时要求父亲在规训和抚育下一代的同时，应该在社会生活中与外界有着积极的互动，所以传统意义上的父亲被要求在诸多不同领域发挥功能：

一、供养功能。父亲应当能赚钱养活家庭，包括孩子和他的太太，并陪伴他们。

二、保护功能。父亲应当能够保护家庭避免天灾人祸的侵扰。

三、规训功能。父亲应当设定家庭的规则，并以此来维系家庭的结构和传统（家风）。

四、传道功能。父亲应当传递给孩子生命的意义与价值，并帮助孩子形成积极的三观。

五、胜利功能。父亲应当努力比其他男人更为强大有力，至少要比孩子的母亲强大有力，同时在社会生活中父亲应当是一个“胜利者”或“成功者”。

美国成人向卡通《特工老爹》剧照，男主人公斯坦史密斯就是一位在家庭和工作之间焦头烂额，难以平衡的父亲 | www.fatherly.com

既要陪伴家人，保护家人，又要赚钱养家，以“强者”的形象出现在孩子及家人的面前。传统父权社会的价值逻辑同时也成为套在父亲角色上的桎梏和沉重负荷。当一个社会的价值标准简单化为优胜劣汰的丛林法则，“父亲的悖论”就使男人在父亲角色的两端无暇兼顾。父亲如果要陪伴家人，与孩子及太太保持必要和充分的密切互动，那么就难以在社会中成为“胜利者”或“成功者”，难以赚到足够的钱来供养家庭，难以保护家庭在随时可能爆发的社会经济危机中免受波及。

反之，父亲如果要在社会中谋求成为“胜利者”或“成功者”，赚到足够的钱来使孩子和太太过着体面的生活，并且能够应对可能的社会经济危机冲击，他势必就必须大幅减少陪伴家人，与家人保持密切互动的时间和精力。

这也就能够解释，为什么现时代中国社会的家庭结构中存在着普遍的“丧偶式育儿”的现象。简单粗暴的社会主流的价值标准使得男人不得不为家庭的体面（中产阶级）或生存（社会低底层）而劳碌奔波，疲于奔命，赚钱的压力和丛林的社会环境使家庭中的父亲们即便有时间和精力，也倾向于逃避父亲角色的另一重要求：与家人的密切互动。这从孙杨以及罗志祥接受的关于成长访谈中就可以窥豹一斑，在他们各自的成长记忆中，母亲角色压倒性地掩盖了父亲角色的影响。

父亲：不再不可替代？

近半个世纪以来，随着女权主义的广泛传播和普及，以及对LGBTQ等性少数群体的平权运动，传统社会文化的家庭伦理逐渐被解构，父亲角色也失去了社会文化规范的价值依托。

同性伴侣与跨性别伴侣家庭的出现，对传统父亲角色的定义和职能提出了全新挑战和诠释 | www.slate.com

一方面女权主义的发轫和发展，从一个多世纪前争取男女平等的第一波女权主义，到半个多世纪前主张男女平权的第二波女权主义，一直到现时代倡导男女同格的第三波女权主义，父权社会的传统结构和价值被逐渐消解，父亲角色的功能也同步被渐次消解。另一方面，近十多年LGBTQ等性少数群体的平权运动，传统的婚姻家庭被彻底颠覆，在北美、北欧和西欧，婚姻不再是一对男女伴侣的专利，同性伴侣，跨性别伴侣也同样可以组建婚姻家庭，父亲角色变得无足轻重，甚至可有可无。

许多菁英女性已经从“单亲妈妈”演进为双亲职责兼顾的“一元化父母” | www.workingmother.com

女权主义的社会语境下，女性不再局限于传统的母亲角色。现时代接受过高等教育，在职场从事着高薪高阶职位的女性，她们完全可以将传统父亲角色的功能全部承担下来。大都市的高社会经济地位的菁英女性，她根本无需传统男性父亲角色的帮助，就能独自承担起一个家庭的供养、保护、规训、传道以及胜利的功能，同时又能兼顾传统母亲角色，成为所谓的一元化父母（unified parent）。她们完全可以把生育与婚姻分离开，作为未婚的单亲母亲，其实同时也兼具了传统社会文化下的父亲角色的所有功能。

在法国，超过50%的新生婴儿出生于未婚父母家庭或单亲家庭；丹麦的比例更是惊人，超过70%的新生婴儿出生于未婚父母家庭或单亲家庭。男性仅仅作为母亲的伴侣暂时成为孩子的父亲，孩子的成长未必需要男性父亲的示范和规训。

杜兰特（最右）与自己的母亲（中），以及形同父亲的布朗教练（左）|https://oklahoman.com

例如，许多出身单亲家庭，最终依靠努力获得了成功的非裔美国人士，在回忆他们青少年时代的成长之路时，都会提到自己拥有一位坚强而严苛的母亲，以及一位来自居住社区或教育机构的成年男性。这两者共同扮演起了原本缺失的“父亲角色”，为他们提供了全方位的关爱，规训和保护。NBA球星凯文·杜兰特经常公开表示，自己非常感激自己的“伯乐”：美国业余体育协会AAU篮球教练塔拉斯·布朗。在杜兰特进入中学后，除了每天的严格训练，布朗每天开车接送他上学，一起吃中饭，观看NBA电视转播。布朗经常警告杜兰特，如果想要达到自己进入职业联盟的目标，就要严格，律己，远离枪支，毒品和暴力等麻烦：“直到今天，我们每天保持联系，打电话，他在我生命中扮演了某种无可替代的重要角色，塔拉斯不仅是我球场上的导师，更像是我的父亲，总是用批评敦促我不断进步。”

不仅如此，在LGBTQ等性少数派平权运动的语境下，婚姻家庭也不局限在男性父亲和女性母亲的传统窠臼里。一对女同（Lesbian）的家庭，可以是同时拥有两个母亲角色的家庭，也可以是由其中一个女性主要地充当父亲角色的家庭，甚至可以是无所谓父亲角色或母亲角色分别，只是笼统的两个一元化父母角色的家庭。

社会文化的后现代嬗变，也对儿童的性别社会化带来了全新的观念和理解。传统社会文化下，男性的父亲角色是男孩社会化模仿学习的榜样，否则男孩就可能因传统“男性阳刚气质”不足，而成为被同伴奚落排斥的怪咖；但在现时代欧美主流社会文化下，儿童的性别社会化根本就不再是一个问题，例如男孩“娘娘腔”在加拿大安大略省甚至成为了教师和父母应当尊重和成全的儿童权利。

在信息化和全球化语境下的多元社会价值，父亲角色变得越来越尴尬。基于传统社会文化的理解，“父亲的悖论”以及促使越来越多男性逃离父亲角色，而女权主义和LGBTQ平权群体则提出，父亲角色不再是传统男性的专利，甚至不再是家庭结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不仅如此，传统父亲的部分职能也被其他社会环节逐渐消解，教育变成了幼教机构和学校的专职，职业技能的传授，也被专业培训组织与企业代替，社会技术进步的加速，也让父亲拥有的生活经验迅速过时。在传统家庭“父亲，母亲，子女”这个原本稳固的三角结构中，父亲这一角受到的侵蚀和瓦解，最为严重。

欢迎来到“新爹时代”

尽管如此，我们依旧要承认，父亲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还不会从社会意义上“退出家庭”，这个角色的扮演者也许在变化，但角色本身的许多核心职能，依旧是维系人类社会存在和进步的基石。父亲也许不再是无所不知的导师，或者“阳刚气质”的典范，但他们对于下一代的抚育和关心则无可替代。

夏克立与女儿夏天 | www.sina.com.cn

在前面提到的湖南卫视真人秀《爸爸去哪儿》中，有一位加拿大爸爸夏克立，他和女儿夏天的亲密无间，对女儿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对女儿独立性的尊重，形成了与其他“星爸”的鲜明对比。夏克立在接受采访时坦承，自己在女儿刚刚降临时也手足无措，自己的解决之道既艰难又简单，那就是，把所有照顾女儿的细节工作都承担起来，在这种近距离的交互和付出中，慢慢去寻找那种父女之间的情感连接。

讽刺传统社会父亲价值观的漫画，题图为：“儿子，记住，输赢不重要，但如果你想得到爸爸的爱，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 www.newyoker.com

在这个多元化时代，虽然每个社会的习俗氛围不同，每个家庭的情况也各有差异，也并不存在一位十全十美的“完美父亲”，甚至理想父亲角色也不再是男性的专利。但我们依旧相信，一位合格的父亲是可以用一些标准来规定的，代表着下一代与配偶对这个角色的刚需。2006年，美国卫生部组织编写了一本小册子《父亲在儿童健康发展过程中的重要性》，列举了“父亲角色”涵盖的几项职能：

1.在下一代诞生后，尽早进入父亲角色

2.与配偶能够保持寻常，良好的沟通。对子女养育的分工职责达成共识并努力

3.与子女进行良好，积极的情感互动，尽量满足他们的情感依赖，求知欲与安全感需求

4.不放弃自我进步与成长，为下一代竖立模仿榜样

5.引导孩子走向家庭以外的世界

总之，“父亲”这个角色，也并非天生，而是我们在面对下一代的诞生时候，在摸索和试错中逐渐自我塑造而成的。随着时代与社会的变迁，“父亲”这一身份，其承担者群体，也许突破旧日的框架，变得更为多元。但它的功能，却始终不可缺失。成为父亲，就是要让孩子能够勇敢地面对外面的世界，并在必要时，能够回到自己的怀抱中来。

参考文献

[1]鲁格·肇嘉（Luigi Zoja）著，张敏等译, 父性（The Father: Historical, Psychological and Cultural Perspectives）, 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

[2]罗斯·派克（Ross Parke）著，李维译，父亲的角色（Fatherhood），辽海出版社，沈阳，2000年

[3]布莱恩·莫索普（Brain Mossop）, 冯泽君译，父亲的陪伴给孩子带来终生的影响，《环球科学》（公众号：huanqiukexue)，2016-0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