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撕毁了我的录取通知书 | 娜彧《何处安放》(2)
花城中篇 何处安放
作者 娜彧
全文刊载于《花城》2020年第3期,责编 胡百慧,点击文末“阅读原文”即可购买纸刊。
……
我的血液里有着难以驯服的野性。当我七岁需要上学才来到城里,来到这个大学校园附属小学的时候,我的性格和成绩都让我的父母失望极了。我连普通话都不会说,所以我不大说话,但我谁也不怕。仅仅一学期下来,那些试图欺侮我的孩子都被我一个个摆平。老师和同学家长不断地找我的父母,没有人问事情起因,我解释也没用,因为总是我把别人打得鼻青脸肿。我父母常常为了我争吵,互相责怪对方没有尽责,并从此不让我再回高庄。
二年级的暑假,我一个人偷偷地买了车票,跑回高庄。毫无疑问,结局是我又被抓回了城里。我感觉我父亲其实已经对我失望甚至绝望了,他并不打我,他甚至并不接触我,但他看着我的时候眼中充满了不耐烦。他对我母亲说,男孩子皮点也就罢了,他怎么就这么笨呢?我也觉得我笨,我感觉因为我的笨,似乎比我打架带给他们的麻烦更让他觉得丢脸。所以,那时候我不知道他为何一定要我从高庄回到他们的家,我更愿意在高庄长大。实际上我基本是在我父亲不耐烦的目光中慢慢长大的,不管什么时候,他和我之间隔着敌对阶级一样的冷漠。他更喜欢他的研究生,他们常常在我家的客厅高谈阔论,对我的存在视若无睹。“回你的房间去。”这是我十二岁以后他对我说得最多的话。十二岁我上五年级,我父亲担心我上不了初中,他开始找家教帮我课外辅导。他不知道,我根本不需要什么家教,我只想在他的客厅里坐一会儿,可能比十个家教扑向我还要有力量。是的,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如他的学生一样坐在他的旁边,看着他。我想看着我的父亲,让他注意到我的存在。可是他总是在我鞋子还没有换好的时候就对我说:“回你的房间去。”那时候他还年轻,五十来岁,他喜欢穿颜色较深的衣服,藏青色、灰色、黑色,他的学生簇拥在他周围,像一群明亮的星星环绕着黯淡的月亮。
我母亲是一个优雅的女人,在每一个公众场合,她总是穿着得体的衣服带着得体的笑容。我说过了吧,她是教中学生钢琴的老师。说实话,在我看来,我母亲的钢琴演奏水平真不差,她最擅长的倒不是那些名家的名曲,而是类似于《致爱丽丝》《秋日私语》这样的流行钢琴曲,当然,你也可以说她水平有限。不管怎么样,当她弹奏起这些轻音乐的时候,倒也能让我安静下来。虽然,她并不是个安静的人。
我的父亲不喜欢她,我父亲似乎不喜欢家里的每一个人,包括他自己。只有跟他的那些女学生在一起的时候,他才是快乐的。
我父亲不喜欢我母亲也情有可原,我母亲酗酒!在我滴酒不沾的少年时候,我无法理解她对酒的感情。大多数情况下,她比我父亲关心我的存在。但是,如果有酒的场合,便什么都不在她眼中了。她不放过任何一个请客和赴宴的机会,我亲眼看见过她在酒桌上装腔作势地敬酒,一杯接一杯迫不及待而又颇有心计地把那些酒灌进她的嘴里。她在酒宴的场合从不和男人一桌,因为她知道只有在女人的酒桌上,她才可以独占那些美酒。她常常帮别人代酒,好些女人可能一开始倒在杯中的酒到最后都没动一滴,她颇为体贴地把那些酒倒进自己的杯子,即使剩下的。反正,只要有我母亲在席,这桌最终不会剩下一滴酒,通常是她最后一个离开,因为她是个优雅的女人,她在别人离开后才能检查每一个酒杯。她可能会浪费粮食,浪费菜肴,但绝不浪费一滴酒。
对我母亲来说,醉是一种灵魂出窍的享受,但是她从不承认自己喝醉。“我怎么会喝醉?”她说,这么点酒,我怎么会醉呢?我要是醉了,我,我还会在这里说话?
说话是我母亲酒醉的典型标志,其实她最想与之说话的人可能是我父亲,但我父亲那个时候一定不会理她,他把她关在书房外面。他希望她去睡觉,但是她不肯。她使劲地拍两三回门,拍不开,就来找我。她是我母亲,我不能不理她。通常是她拉着我的手,不断地反复地说那些清醒时候从来不说的话。比如:你觉得妈好看吗?妈年轻时候……妈没醉,没醉,跟你说没醉,妈就是想找人说说话……不,不睡,一个人睡觉没意思,聊天好。你觉得妈好看吗?你爸从前也觉得妈好看,他说妈是珍宝,他喜欢听妈弹琴,喜欢从后面抱着妈,他还喜欢啊……这个时候,我总觉得我母亲说的人根本不是我现在的父亲,也许她有一个“前夫”?
我父亲通常在母亲讲到他的时候打开书房的门,好像他一直在门后面偷听。他呵斥我母亲,骂我母亲借酒撒疯,毫无体统,把她从我这里拖走,关进卧室。
我们家通常是不开火的,因为学校的食堂就在我家不远处,我母亲也不是个善于烹调的女人。我们家餐桌上的菜肴都是来自学校食堂的窗口。而如果我母亲哪天说,我们要改善伙食了,我父亲一定要叮嘱她,烧菜不要放酒,为的是防止我母亲偷喝。我母亲清醒的时候甚至在还没有醉得那么严重的时候,也知道自己这个毛病是不对的。她从来没有对我父亲禁酒的各项规定有过异议。当然禁令能不能生效那是另外的一回事。比如,她会在改善伙食的餐桌上察言观色,若是我父亲嗅嗅鼻子,她便会马上宣布,你们之所以闻到酒味,是因为我今天买了瓶黄酒烧鱼,烧鱼怎么能没有酒呢?而且,她买的是黄酒,她对黄酒没什么兴趣,只是用来烧菜。我父亲立即站起身来去看她买的酒,酒已经一滴不剩了。我母亲当然不能用一整瓶黄酒来烧鱼,但她说是的,她用了一瓶黄酒烧鱼。黄酒通常是后劲十足,但对我母亲来说,可能是小菜一碟。她摸着自己渐渐酡红的脸,说,你们是不是以为我喝酒了?我真的没喝。酒都烧鱼烧掉了,要不这鱼太腥,烧鱼一定要酒才行,要好多酒……我们都知道她一定只放了一滴酒烧鱼,而剩下的全被她喝完了。我父亲只要她不乱说,又碰上心情好,倒也不那么在意。一瓶黄酒,的确也不能把她怎么着。她甚至为了证明自己没喝酒,晚餐后还优雅地弹奏一曲《秋日私语》。
有时候我觉得很奇怪,我是我父母唯一的孩子,但是他们为什么都不把我当回事?难道是因为我表现出了一个乖孩子特有的沉默寡言?我也想说话,但是没人听。我父亲从来不觉得我会说出什么他要听的话来,我母亲则更关心她自己要说的。于是,我就这样沉默地长大,沉默地做着他们根本不知道的事情。我父亲只知道我不务正业,在学业上不可救药,他完全不知道我在干什么。随着我慢慢长大,他也不再找人帮我补课了。
随他去吧,这孩子遗传你的智商,以后不会有什么出息的。他对我母亲说。
二
事实上,我总是和我父亲预料的相反。在我父亲对我完全失去指望的时候,我忽然间明白了一件事情:我必须考取大学,因为我必须离开这个城市。只有离开这个城市,我才能离开这个家。当然,我还能以别的方法离开家,但是,尽管我不喜欢这个家,我还是不愿意让他们担心,尤其我的母亲。
我十八岁的时候,我母亲已经将近五十岁了,多年来的习惯让她依然保持着故作优雅的做派。而我,渐渐地喜欢上了那个喝多了的母亲:真实、啰唆、无助,那个时候我才觉得她是我母亲,她越来越需要我。但是我,却越来越想离开家。不,也不能说越来越想,我从来没有打消过离开家的欲望。只是,后来我知道,我必须有个正当的理由。
我在高三的那一年,成绩突然拔地而起。我父亲终于知道,不是我笨,而是他以为我笨,所以我一直很笨。我父亲希望我就在本校上大学,我是职工子弟,只要达到一本录取分数线,不管我们学校多高的分数,我都可以上。我父亲说,虽然不如北大清华,但估计你也考不上比我们大学更好的学校了。可是我悄悄修改了他帮我填的志愿表,选择了离家千里以外的一所农业大学。一直到录取通知书寄到,我父亲才知道这件事情。
你站住!那天我刚打开门,我父亲破天荒地让我站住,而不是回你的房间去。
我站住了,同时我看到桌上的录取通知书。
这怎么回事?你不是填的我们学校吗?
我拿起通知书,一阵狂喜涌上了心头,我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家了。而且,我选择这个学校是因为他们有一个和昆虫有关的专业。我总也忘不了高庄老电影院后门的草丛,和那条被我弄死的蛇。我觉得我喜欢它们,尽管我们看起来是天敌。
你还当我是你父亲吗?这么大的事情……
我沉默地将通知书塞进口袋。他说并不是他一定要我留在家里,但是他起码有权知道他亲生儿子的志愿而不是被通知。他的话是对的,但这么多年来,我真没觉得我是他的亲生儿子。我当然不会质问他这个,我像他所熟悉的那样默不作声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你给我站住!他暴跳如雷。
我没有站住,我关上了房门。
我父亲却敲开了我的房门,他说,你以为你不理睬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你得跟我说清楚,你眼中是不是一直没我这个父亲?你为什么对关心你的父亲一声不吭?他忘了,从来都是他不让我说话,换了鞋直接回自己的房间的。我出去上学和我整天待自己房间也没多大区别。
我当然也不能这么说,我说,我就是想出去走走,没啥意思。
那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我说,怕你们反对。
你以为我们现在就不能反对了?
我凝视着我的父亲,他太奇怪了,他从不把家人放在眼中,却以为家人都必须以他为神。他一点也不知道,他的咄咄逼人对我没有任何意义。我早就不怕他了,在我知道我无法引起他关注的时候就不怕他了。
你听着,我不允许你去那个三流大学!他一字一句地说。
原来他并不是因为舍不得我离开,而是我给他丢了脸。我摸着口袋里的录取通知书,心里冷笑,你以为你是谁?
这是我和我父亲的第一次正式交锋,我以为我赢了。
......
【全文刊载于《花城》2020年第3期,责编 胡百慧,点击文末“阅读原文”即可购买纸刊。】
娜彧
70后女作家,各类杂志发表长中短篇小说若干,出版小说集《薄如蝉翼》《渐行渐远》《加州旅馆》,长篇《纸天堂》。现居南京。
原标题:《父亲撕毁了我的录取通知书 | 娜彧《何处安放》(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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