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荡中的美国中餐馆：纽约17分钟死一个人 我还是不敢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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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庞玉红
编辑 | 王迪
对于在纽约经营中餐馆的上海女人李蕊来说，她的“寒冬”早在武汉封城那一天就开始了，一直到入夏至今，也没有“解冻”的迹象。
去年5月份，李蕊和她教会的朋友一起在纽约皇后区的香港美食城内盘下了一个摊位，取名“老地方”，主营特色小炒，墙上满满当当挂了50道特色菜的图片，从上海的蟹粉小笼，到辣子鸡丁，水煮鱼再到广东特色的黄鱼汤面都是她的招牌菜。店里雇了5名工人，收银、备餐、打包，各有分工。
香港美食城坐落在皇后区西部的艾姆赫斯特，一个因来自世界各地，尤其是亚洲移民而出名的社区。这个由超市改建的大排档容纳了26个商户，红字招牌和墙檐儿上挂着的红白小旗子赫然醒目，从凉皮到疆菜，从炒河粉到麻辣烫，恍然有种回到中国的错觉。李蕊的店就位于美食城的一角。
香港美食城外景 李蕊供图
而当李蕊结束了在中国10天的春节假期，回到店里时，往日吵吵闹闹的声音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空荡荡的大厅和其他摊位老板的叹气声。谣言和歧视已经开始渗透到普通人的生活中了，很多人把中餐和华人看做是病毒的携带者或是传染源，纷纷避开去中餐馆就餐。
纽约空荡荡的街道
“照我看中餐馆比其他餐馆会更卫生，因为我们一早就在看国内的信息，我们都知道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所以可能比那些老外要谨慎的多。”李蕊说。出于安全考虑，李蕊也让员工戴上了口罩和手套。由于堂食的客人大量减少，她每天都在发愁工人们的工资问题，“后来好不容易凑出了给工人的工资，但我们就没钱赚，还欠了一屁股的房租、水电、煤气，根本付不出来。
陆续戴上口罩的纽约市民 庞玉红 摄
曼哈顿最老的中国城平时挤满了来来往往的行人，游客和叫卖蔬果的小贩，却在2月份一下变得像个空城，连辖区内垃圾桶里每日收集的垃圾体量都下降了。美食作家Grace Young在中国城住了40多年，对于中国城内的饭店如数家珍。2月底的一个周末，她发现自己常去的喜喜烧腊饭店因为生意不佳而关门，心里很难受，于是开始积极在社交媒体和电台上呼吁大家支持这些中餐馆的生意。
无论是中国城里的小餐厅还是李蕊所在的美食城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物美价廉。花两三美元能在街头小贩那里买到一袋水果，6.5美元可以吃一碗馄饨， 9美元就能在“老地方”吃一碗回锅肉盖饭，这样的物价水平远远低于纽约市的大部分超市和饭店。
“许多中餐馆都是小生意，净利率很低，都要依靠销售数量来获利，你想想一碗馄饨刨除人工、原料、水电、房租、税和保险，还能剩多少利润呢？”Grace看着在高峰时段门可罗雀的中餐馆，非常惋惜地对我说。
随着针对亚裔的歧视不断发酵，一些暴力事件也开始频繁登上新闻。Grace接连几天看到亚裔因为戴口罩在街上被人莫名袭击，在地铁上被人辱骂的报道，也开始担忧起自身的安全。 “我知道我的很多朋友都有这样不愉快的遭遇，我们现在的社会太疯狂了。” 说起这个话题，她突然紧张了起来，然后顿了顿，压低声音嘟囔了一句：“我甚至觉得谈论这个话题都令人害怕，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李蕊正在水牛城上大学的儿子也特意给她打电话询问她的安全情况。和有所顾忌的Grace不同，李蕊更加心直口快，“我觉得美国人太傲气了，总是觉得自己是老大。尤其是特朗普上台之后，他就把这种种族歧视给挑明了，公开化了，就把最底层的美国人的仇恨情绪给激发出来了。”
当时间线推进到3月份，美国成为疫情的“震中”。相比于对歧视的关注，餐厅的存亡此时成为了一个更加迫在眉睫的问题。 纽约州州长安德鲁·科莫在3月16日下令关闭所有餐厅的堂吃业务，只允许外卖和自取餐。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李蕊看着美食城里面的越南河粉、日料、凉皮、大盘鸡，麻辣烫等店面一个个关闭，到23号时，偌大的美食城里只剩下她的“老地方”餐馆还在坚持营业。
“你还记得《泰坦尼克号》的结尾吗？我看着我们这里的灯一家一家地灭掉就想起来电影结尾的时候，四名乐师在船上演奏《更近我主》，然后人们争相跳船逃跑的那一幕，这感觉很奇怪。” 李蕊在电话里说。
她原来雇佣的工人都因为害怕疫情陆续请假回家了，这样一来，维持餐馆运作的所有任务全部落到了李蕊和合伙人肩上。为了保护自身安全，她和搭档每天到店之后就会把门从里锁上，并在大门上贴上告示要求外卖骑手们都在外等待。
每天早上8点出门，到了店里就是备货，准备外卖单子，炒菜，打包，一直到下午4：30才能吃第一顿饭。李蕊形象地把这个过程叫做“交作业”。
3月下旬，纽约市的上千家超市因为物流受阻、人力短缺等原因暂时关停，其中包括在三家在香港美食城附近的中超。原来会送货上门的蔬菜肉食批发商消失了，常去采购的超市也关门了，这使李蕊每天的备餐过程都成了一场开车寻找超市进货的“寻宝游戏”。“原来我都是会货比三家的，但是现在只要能找到一家超市开门，我进去把单子交给老板，取了货就走，根本不会去比价。”李蕊说。
备货困难带来了菜品上的改变，原来外卖菜单上有20个产品，现在缩减了近一半。有一天接到两份泡椒牛蛙的订单都让李蕊犯了难。她前一天晚上去市场备货时，只买了一只活杀的牛蛙。眼看着时间来不及，她只能联系第二个下单的顾客取消订单。
不仅是原材料难找，连打包盒也一度成为难题。原来李蕊常去的傲龙餐饮批发市场在3月底宣布暂停营业，她只好临时更换餐盒。没想到刚换了餐盒没两天就收到了客人的投诉。一位“老地方”的常客在微信群里问为什么菜量突然减少，李蕊及时在群里诚恳道歉，并且向顾客解释说可能是餐盒形状变化导致的视觉差异。
“之前如果缺了东西还能去隔壁餐馆借一借，但是现在没有就是没了，缺了东西就会被客人说。” 李蕊叹了口气。这时她收到一条微信提示，显示她当天微信步数为19000步，好友圈排名第一。
在中餐馆在苦苦寻找货源的同时，外卖配送需求的急剧增长也促使专门做纽约和新泽西外卖生意的狼涛紧急改变了策略。他和合伙人在2014年建立了一个专门做中餐团餐配送的平台——云板报，把分布在法拉盛，布鲁克林等地的地道中餐定时定点运输到曼哈顿的商业区和学校附近。每天中午和晚上，常常能看到在他们的流动配送点，白领和学生们排起了取餐的长队。
面对来势汹汹的新冠病毒，原来进驻云板报的100家商户数量锐减到了20家，“老地方”就是其中为数不多的商家之一。由于大多数公司采取居家办公，学生们在家上网课，云板报原有的以商业区为中心的取餐线路不再能满足用户的需要了。狼涛便和团队紧急商议，开始规划往华人较为密集的一些住宅区送餐，并且调整平台上的菜单，取消凉菜，只供热菜。
“吃饭是一个刚需，所以我们的订单在这一段时间的平均出单价有成倍的增长。但是现在运力毕竟有限，我们一个车每天晚餐可能需要配送上百单，已经是满负荷运转。”狼涛说。
云板报的配送员每天下午去法拉盛的商户店里取餐——他们有了一套新的着装标准：防护服，手套，和口罩，一样都不能少。而李蕊心里总是暗自希望配送员来得慢一点，她通常是中午应对来自Grubhub，Seamless，Uber Eats等平台的散单，下午又要准备五六十单来自云板报的团餐，她和搭档两个人在空荡荡的美食城里忙前忙后，唯恐在配送员到来之前备不出餐来。
全副武装的配送员 庞玉红 摄
进入4月之后，纽约的疫情拐点迟迟没有到来，但是在家休息的张文按捺不住了，决定悄悄复工。
张文在纽约法拉盛经营傲龙餐馆批发公司已有四五年时间，客户涵盖纽约、芝加哥、马里兰和新泽西的上百家中餐馆。疫情开始之后，他最先感受到的是司机太难请了，有时候不得不自己开车去农场和经销商那里拉货。在一些超市封门之后，想要囤货的居民纷纷涌入批发市场采购。张文看着仓库里突然出现的大量散客，先是在3月23日缩短营业时间，取消配送服务，最后在3月底决定暂时停业，此时原来与他合作的餐厅里80%已经歇业。
“我们当时心里也很慌，毕竟是做批发生意的，突然看到这么多家庭过来购物，人来人往的，员工们也觉得不安全。”张文回忆说，“其实美国的食品储备是很充足的，但是大家都很慌地去抢购，结果生姜、大蒜、调料和蔬菜的价格也跟着涨了起来。”
难得在家休息的一周对闲不住的张文来说并不太享受，“每天除了陪孩子玩，就是吃饭睡觉，呆了一个礼拜就觉得生活没劲儿。” 在家休息期间，一些老客户仍旧打电话来找他进货。为了避免大量客流再次进入批发市场，这次张文没有对外开放，而是悄悄地开了批发市场，服务老客户。
延续了两个月的居家令不仅给李蕊这样的中餐馆业主带来挑战，同时也催生了很多专门服务华人的生鲜外送平台，把华人超市卖的各种肉食水果和零食配送到距离中超较远的客户家中。这对于张文来说，是个意想不到的转机。“原来我们接触的微商卖的货比较单一，但是现在来找我们拿货的微商对生鲜，调料，水果，米面零食等需求更多样。”微商的加入为张文带来了新的客源，也让他开始留心开发网购的销售模式。
4月的第三周，张文沉寂已久的朋友圈发了几张高高摞起的批发箱的照片，他写着“凤爪，南美金沙翅，肥牛，排骨，猪肉到货...货不多，需要的尽快过来取。” 又过了几天，张文告诉我一些中餐厅开始逐渐开门做外卖了，他的批发市场也将恢复正常营业。
几乎在同一时间段，美国的新冠确诊病例突破一百万，纽约的感染人数仍然位居全美第一。皇后区是纽约新冠病人最密集的地区，而早在疫情开始之初就挤满病患的艾姆赫斯特医院，距离香港美食城步行距离不过5分钟。
店里打杂的工人给李蕊转发了一篇文章，标题是 《看哭了，纽约每17分钟死一个人，尸体超负荷》。面对这样的情况，李蕊也担惊受怕， “每天进货的时候看到大家在超市外面排长队，一进超市全是消毒水的气味。有时候会觉得心慌，就怕拿不到货，没法按时出餐。”
“他就是想暗示我赶快歇业，但是我知道这时候还是有很多人需要买饭的。 如果歇业的话，天天在家看着攀升的数字恐慌，那还不如忙起来。” 现在，她在每份餐里面都会放一张福音单张，她想着在这种时候，人们可能需要一些亮光，需要一些精神上的支撑。而她自己，一天工作的结束，看看手机上显示的订单量，只能又开心又忧心地感叹一句， “明天又要努力交作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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