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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台为何迷人:日常与非日常、私人与公共之间

澎湃新闻 2020-06-02 15:03 大字

在近期阅读的一份关于房地产行业及房企品牌认知的定性访谈实录中,受访的购房者反复提及自己家的阳台。那个在新一线城市高层建筑中未被封闭的阳台,是主人与亲友聚会小酌的温馨场所,是父母和儿子一起搭起帐篷嬉戏的欢乐空间,是让受访者觉得家里多了些情调和情趣,使“生活”区别于“生存”的所在。

让访谈中的户主心心念念的阳台,事实上在无数都市人的日常生活体验中都有着特殊的意义。阳台首先具有一定的高度,使人在高密度的水泥森林中拥有远望或是俯瞰的视点。但和凭窗而望不同,未经封闭的阳台是一个开放性的空间,从硬朗的建筑外立面“探”向广阔的自然天地,接受丰沛气流的充分穿透。阳台不仅提供独特的观看视点,而且提供与居室中不同的身体位置与全身心感觉,不仅关乎“看”的体验,更关涉具身性(embodied)的感受。

然而阳台使人置身于室外的这种开放性,又与庭院不同。它建构于高空,正常情况下,无论在物理层面还是心理意义上都几乎没有通向外界的“出入口”或“翻越”可能。阳台面对户外开放性的广阔天地,却只给目光以无限的自由,而给身体以有限的自由。阳台尽处没有出路,相比于可以翻墙或拥有后门的庭院,它与居室室内空间的连接强于、紧密于与室外的关联。居室是庇护性的本体,阳台是一个克制而有限的延伸。

因此,阳台可以说是人在家中与世界相连的接触面,是室内与室外之间并不均衡也不彻底的连接。它的属性部分地介乎窗与门之间:比窗多了一些开放性,比门多了一些有限性。它是从私人居室空间到城市公共空间无法彻底过渡的过渡,是前者并不封闭的终点,又是后者无法启步的发端。

对于私人生活与公共交往、“人造”生活与自然风物高度二分的都市体验来说,这种有限的开放性、不均衡的连接性与不彻底的过渡性充满魅力。厌倦了规律的工作日餐饮,人们乐意偶尔在阳台喝茶品酒;疲惫于长时间的伏案工作,人们会走上阳台临风远望;无法坐拥繁花似锦的宅邸与院落,都市人会在阳台上培植花花草草甚至迷你果蔬……在阳台,人们并没有离开家和属于自己的空间,却也能迎向自然、拥抱世界;起风了,天凉了,落雨了,又能旋即回到舒适的室内,享受家宅“庇护”的原初意义。可以说,阳台让我们在室内与室外、“生存”与“生活”、“向内转”与“诗和远方”之间进退有余、收放有度。在阳台,背靠温暖的家,面朝广阔的天地,我们既有家宅安稳的保障,又有探索大千世界的开放可能。

然而,越来越多的城市居民选择封阳台。将开放式的阳台人工封闭,是对阳台这一连接性空间的“居室化”,这一方面是在寸土寸金的都市扩展居室面积的有效手段,另一方面又是抵挡城市恶劣生态环境的不得已之策。封闭阳台大幅降低了洒扫清洁的必要频率,增加了客厅或卧室的总体面积,又以连片的玻璃窗保证采光与景观。但它终究回退到了“看”的视点意义,削弱了具身性的体验,只能说是阳台这一独具魅力的连接、过渡空间的阉割版本。

在文学与文化史中,阳台更是一个极富魅力的迷人意象。莎士比亚剧中罗密欧与朱丽叶在月夜阳台场景下的对话,堪称经典,阳台更是成为后世西洋剧作中的典型意象。临对花园的阳台沐浴着皎洁的月色,“它的银光涂染着这些果树的梢端”,这是诗意而美好的爱情发生地。阳台亲近自然、高挑却并无通往外界的“出入口”,互相爱慕的双方一“上”一“下”、一“内”一“外”,被阳台空间不均衡、不彻底地连接,这在某种程度上也传达着爱情萌动之初追逐而未追得的距离感与动力学。而罗密欧爬上阳台,进入卧室,又从阳台离开,突破了阳台与外界并不通达、无法翻越的常规,创造了“上”与“下”、“内”与“外”的新通路,也探索了爱情的新通路。这是作为连接、过渡空间的阳台不均衡性、不彻底性的一个“反题”,也正是戏剧性的所在。

意大利小城维罗纳的“罗密欧阳台”

《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阳台意象有着太过深远的影响力,甚至具有了某种“原型”意义。在罗密欧、朱丽叶爱情故事的发生地——意大利小城维罗纳,“朱丽叶阳台”被无数游客竞相观瞻,寄托对爱情的憧憬。在上海的武康路,有一座西班牙式的花园住宅,二层的阳台被人称作“罗密欧阳台”:“不知道是哪个朋友曾经点着它说,那是罗密欧要爬的阳台,从此,大家都叫它罗密欧的阳台。慢慢经过那意大利式的半圆的阳台,看明黄色的墙面上暮色初合,再看暗着灯、玻璃脏脏的阳台长窗,耳畔突然想起的,是罗密欧的歌声:听不懂的爱情宣言。”(陈丹燕《旧屋》)

说到大都会中的阳台,不得不提张爱玲。在她笔下,阳台恐怕没有见证太多浪漫与欢欣,而是满载着尘世生活的复杂况味。由于这一空间的开放性、过渡性特征,阳台对于封闭性、庇护性的家宅而言,某种程度上属于边缘化的空间,它在张爱玲的小说中也与生活在社会下层的角色产生了深刻关联。《连环套》中的霓喜“就着阳台上的阴沟,弯腰为孩子把尿,一抬头看见栏杆上也搁着两盆枯了的小红花,花背后衬着辽阔的海,正午的阳光晒着,海的颜色是混沌的鸭蛋青。……晾着的一条烤绸裤子上滴下一搭水在她脸上。她耸起肩膀用衫子来揩,揩了又揩,揩的却是她自己的两行眼泪”。(张爱玲《连环套》)

在《桂花蒸 阿小悲秋》中,厨房和后阳台基本构成了女佣阿小的日常活动空间,她从“高楼的后阳台上望出去,城市成了旷野,苍苍的无数的红的灰的屋脊,都是些后院子、后窗、后衖堂,连天也背过脸去了,无面目的阴阴的一片”,这不正是她自己置身于都会中边缘位置的写照么?阿小的丈夫有时来和她及儿子相会,但洋主人一进家门,丈夫就到后阳台躲了起来。边缘化的阳台是边缘人的栖身之所,却也能让阿小们萌生暂时性的主体意识:她望着楼下脏乱的阳台,会“漠然想道:天下就有这么些人会作脏!好在不是在她的范围内”。更有那么一些顷刻,“阿小站在阳台,黑暗的阳台便是载着微明的百宝箱的沉船。阿小很静,也很快乐”。(张爱玲《桂花蒸 阿小悲秋》)“载着微明的百宝箱的沉船”与大都会高楼上“黑暗的阳台”一样,都满蕴着复杂而不均质的连接与不彻底的矛盾张力,希望、失望与绝望交缠在一起,也许这就是日常生活的真切面貌。

而对张爱玲自己而言,阳台也是她以冷眼看世界,一边过生活一边思索生命的日常空间。她会“一个人在黄昏的阳台上,骤然看到远处的一个高楼,边缘上附着一大块胭脂红,还当是玻璃窗上落日的反光,再一看,却是元宵的月亮,红红地升起来了。我想:这是乱世。晚烟里,上海的边疆微微起伏,虽没有山也像层峦叠嶂。我想到很多人的命运,连我在内的,有一种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张爱玲《我看苏青》)阳台上的半截绿竹帘晒了一夏,“已经和秋草一样的黄了”,而“祖师奶奶”“在阳台上篦头,也像落叶似的掉头发,一阵阵掉下来,在手臂上披披拂拂,如同夜雨”。(张爱玲《<太太万岁>题记》)

阳台这一日常生活空间新近富有影响力地进入公众视野,也许是“新冠”肺炎疫情趋稳后的一条武汉城市宣传片——《阳台里的武汉》。人们隔离在家,家宅前所未有地承载起当代人全部的日常生活,而阳台——这一室内与户外、居室与自然之间的连接与过渡空间,似乎成了人们在严格隔离、齐心战疫期间透透气、解解闷、看看世界甚至与邻里打个照面的唯一选择。

“我们努力生活的痕迹藏在厨房、餐桌、客厅和阳台”,“灾难之中,平凡,就是幸运”,特殊时期,每一个平凡的个体,每一个日常的情境,都显出珍贵的意义,而开放性、连接性的阳台,正成为体察平凡、体悟日常的视域,成为平凡与平凡之间互相观照、互相联结的界面。“2020不是我们平凡又幸运,而是我们幸运才平凡,等你们回到阳台,等我们离开阳台”:“回到阳台”是战疫者们重获家的呵护与日常的欢欣,“离开阳台”是平凡的个体们重新投向充满开放性与可能性的广阔世界。背后是安稳与守护,面前是广袤与进取,阳台连接起的不仅是室内与室外,更是日常生活亦收亦放、亦进亦退、亦张亦弛的永恒向度。

即使在全球范围内,阳台也是疫情期间极具独特性的空间,它既使家庭之间保持隔离,又在一定程度上通过开放与可见性,保留了公共性的连接。3月,印度总理莫迪就呼吁国民在“隔离14小时”行动中走上阳台或屋顶,敲打锅碗瓢盆或鼓掌,向抗击疫情的医务人员和工作人员致敬。4月,他再次呼吁民众在阳台点燃蜡烛、打开手电筒或手机电筒,以“烛光”祈福。在意大利,居民们在阳台高歌、跳舞,向医护人员致意,还在被单等物品上书写“一切都会好起来”“我就在家呆着”等标语,悬挂在阳台外。而在拉美,公民们更是在疫情期间继续着旷日持久的社会抗议运动,他们将线下的主要阵地从街头转移到阳台,以敲击锅底实现“声音的连接”,公开表达抗议以及对权利、尊严的诉求。

意大利罗马,居民们在阳台高歌抗疫

当疫情来袭并蔓延全球,个体的生存与生活空间被大幅压缩,主体性亦受到巨大压抑,在私人与公共空间之间连接、过渡的阳台便成为个体释放情绪、表达情感、扩展主体性并实现隔空团结的“舞台”。在外部世界巨量收缩的极端情形下,阳台是主体性(subjectivity)与主体间性(intersubjectivity)保持活力的最后家园。

阳台还在疫情期间启发了艺术家们的灵感。在柏林,一项名为“阳台:生活,艺术,疫情,距离”(Die Balkone. Life, art, pandemic, proximity)的艺术项目邀请了50位创作者在自家阳台展示作品,鼓励人们在战疫时期放下手机,眺望窗外,感受艺术。依托阳台空间的展示性与连接性,这一项目重新定义了艺术展与美术馆的边界,以艺术的力量联结人心。诚如策展人所言:“阳台是半私人半公共的地方,它让我们得以用生活和艺术的形式去表达面对疫情的感受,即使在受到限制的情况下,也建立了社群关系”;当人们的行动自由受到限制,“阳台充当了日常活动甚至市民动员的独特场所”。

日常也好,非日常也罢,阳台又独特又迷人,又平凡又真切,又收敛又外向。旧时,有楼台庭院、廊柱花园,而随着人居空间的演变,阳台成了它们在现代家宅中的“近似物”或“替代品”。但不知在未来的科技住宅中,阳台还会不会拥有一席之地,都市人还能不能吹着晚风,遥望那晚烟里城市微微起伏的边疆。(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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