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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畴文:武汉归来话疫情

澎湃新闻 2020-05-19 18:08 大字

【编者按】疫情之下,“复旦通识”组织“学人疫思”系列,复旦大学通识教育中心邀请不同学科的教师撰文,从各自的专业领域与学术兴趣出发,对疫情展开不同角度的讨论,进行跨学科的深入解读和分析。不仅止于复旦的教师,该系列也会向其他高校的教师、学者约稿。本文系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副院长、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赴武汉医疗队领队朱畴文教授所作的《武汉归来话疫情》。

朱畴文教授(接受央视的采访)

这场扫荡全球的疫情,在世界各地都掀起了层层波澜,给我们的生活、研究与医疗都带来很多的警示,考验着人们现代生活的方方面面,也对我们的防疫与医疗工作提出了很高的要求。

一、 未知与已知

回顾在武汉医疗队的工作,我想最能概括这一状况的就是:已知与未知之间。关于病毒,我们并不陌生;人类已经积累了很多关于病毒的知识,对于之前的各项病毒的研究结果可以说是已知的。任何科学研究都要遵守特定的研究方法、特定的研究程序,绝不能轻率与任意,医学同样如此。以这样的眼光来看待这次新冠病毒,则它既是“已知”的,也是“未知”的。一方面,它是“已知”的,因为新冠病毒同样符合病毒性传染病的各种规律,发现主要是通过呼吸道飞沫、直接接触等途径传播,攻击的主要是人体的呼吸系统以及部分的免疫系统等;作为一种传染性疾病,新冠病毒的发病过程也分为“潜伏期、疾病进展期、恢复期”等阶段。另一方面,它又是“未知”的,这类病毒最核心的机制还未能被人类所掌握并破解,我们不清楚新冠病毒导致肺炎的发病机制、全部的病程是什么,跟原来的病毒(如过去的SARS等)究竟有什么联系与区别及其在基础和临床上的表现异同的本质等等也并不清楚,这些都属于需要探知的“未知”领域。因此面对新冠病毒的肆虐,面对新冠肺炎的治疗,我们始终处于“未知与已知”之间,这之间的“度”,是最需要我们深切把握的。

拥有这么多“已知”的知识与规律,我们应就此出发进行更深入地研究。因为还面临诸多的“未知”,必须凝聚多方的力量尝试从已知原理和原则上开展治疗,在以往治疗这类病毒疾病和受累脏器的病损的基础上,去探索可以运用哪些比较可靠方法与手段进行治疗,如在治疗中可以类比使用哪些药物,采取哪些步骤才比较可靠等等。这些工作都不是在空白面上进行的,而是有一定基础的,一定要尊重科学的规律,在前人积累的基础上来有序推进。在中山医院医疗队整建制接管的2个病区中,我们可以很负责任地讲,针对新冠肺炎所做的治疗方案,我们严格遵守循证医学的三个原则的有机结合(最佳证据、医师的经验和病人的意愿),力求每一步都有科学依据的,并且会根据临床医疗人员对疾病的理解、对病人“一人一策”等等,在尊重规律的前提下进行个体化、精细化的操作。正是因为我们对新冠病毒的认识还有非常多的不足,还有很多“未知”因素,所以我们的治疗选择尤其要谨慎,尤其需要做好各种规划和计划,不断检查和调整我们自己的工作,才能将治疗的工作做细,做好,而这些工作是需要有一支具有科学素养的多学科协作团队才能完成的。

朱畴文教授接受采访时说:“我们是需要多科一起来协调的。”

针对“已知”与“未知”,我们应该采取“变与不变”的方式,不能恣意妄为。那么,如何来判断“变”还是“不变”?我想作出判断的最重要标准,就是临床有效性。在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和国家中医药管理局联合颁布的有关新冠肺炎诊治方案(1-7版试行版)中推荐使用(试用)的药物为数也不少。但我们需要明确:这个病毒是新的,有很多“未知”因素,这就是“变”。现在世界上所有药物都不是直接针对新冠肺炎病毒而开发的,那么选择哪些药物应用到临床,哪些不能贸然使用,这些并不是“拍脑袋”就能决定的,不是凭借偶然的机遇可以解决的,而是有规则可以遵守的,也是必须遵守的,这就是“不变”。这些推荐的药物和治疗方法,是经过基础研究、体外试验、经验使用、观察性研究等非经典、非严格的临床随机对照试验而获得推荐的,这在紧急状态下也是可以理解的,这就是一种“变”。而且我们还要认识到,国家权威机构不仅给临床一线提供了使用的指导,实际也承担了责任。但“不变”的是,所有的治疗,都是需要临床工作者在一线去根据医学规律、疾病规律(尽管还在不断研究)来审慎落实的。除治疗以外,实际还是需要在临床过程中进行进一步的科学研究,更多地观察疾病本身,用已知的知识来探索更多的“未知”。

对于“未知”的探索,是要从“已知”出发的。“已知”和“未知”之间当然是有明确区分的,但也要看到它们紧密联系的一面。如果一切都是从空白出发,人类就不会进步;正是因为在我们前面已经有了大量“已知”的研究,那么我们才能用这些“已知”的规律,用业界公认的研究方法,去研究推断更多的“未知”的可能,并给出一些结论性的意见,从而努力把“未知”变成“已知”。治疗新冠病毒感染,是否有特效药?也同样应该经过这样的研究过程。

二、中心与边缘

在之前的访谈中,我提到过,新冠肺炎疫情是一场遭遇战、阻击战和总体战,此外也要做好思想准备,这可能将是一场持久战。之所以强调是“持久战”,是因为全球疫情由于各国的政策、策略和医疗应对能力不同而不会很快结束,而全球的交流又不会戛然停止。疫情本身已经对我们的公共卫生系统带来很大的挑战,已经严重影响到每一个人的生活。2002年的SARS之后,我国虽然已经建立起一套预报体系,但整个协调机制似乎并没有很好地运转起来,“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应急信息上报系统”也没有很好地建立起来。很多时候平时看来是边缘性的工作,一到疫情期间马上就变成了中心工作。“中心”与“边缘”之间有着很大的转换,我们不能用固定的眼光来看待。

在我国医学院/医科大学系统中,公共卫生学院常常是似乎处于边缘地带的,而临床医学无疑受到更多的重视,处于中心地位。但在防疫的战役中,临床的医治已经是最后一步了,而公共卫生工作、疾病的预防工作就不是边缘性的工作,而是重中之重。面对传染病疫情,防,始终是大于治的。在欧美发达国家,他们对MPH(Master of Public Health,公共卫生硕士)有很好的培养体系,而且很多临床医生也具有公共卫生方面的知识和意识,这非常重要。现在我国在医学人才培养过程中也已经提出,要进行“MD(Doctor of Medicine,临床医学博士)+MPH”的联合培养,这是一种非常好的人才培养方式,在这种“大医学”理念下的人才的培养将更加均衡。但在具体的实施中,我们如何将人才往这方面进行引导呢?我们给这些的人才以什么样的职责和待遇呢?具体而言,对于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基层卫生服务中心等涉及公共卫生领域的从业人员,如何让他们能够在自己的岗位上安心工作,而不觉得自己是被边缘化的?这些问题都值得深入思考,尤其是经过这次疫情的冲击之后。无疑,我们同样需要吸引最优秀的学生去修读公共卫生的专业。

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援鄂医疗队的海报。可以看到:抢救治疗——抓住、康复治疗——守住、综合治疗——稳住。

在武汉期间,我曾经给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的医学生们上过一次网课,是医学专业课。我对医学生们说,在武汉这段时间,最大的感慨就是:医学是一门好专业,希望大家能够珍惜。医学直接跟人打交道,可以去救治生命,这个专业所做的工作,是专业以外的人做不到的。我希望更多的医学生能够投入到医学工作中,也希望更多未来的大学生们报考专业时考虑医学,同时我们还需要更加均衡地来看待医科的各个专业。

三、医学与人文

大家应该都看过“落日余晖”这张照片,“武大人民医院东院,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援鄂医疗队队员刘凯医生在护送病人做CT的途中,停下来,让已经住院近一个月的87岁老先生欣赏了一次久违的日落。落日余晖下的两个身影,病人和医生,87岁和27岁,一个甲子。”在疫情如此凶险的环境下,这一幕深深地打动了国人,铭心刻骨,触到了人们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后来,中山医院将这张照片制成巨幅海报张贴在院内多处建筑上策展,海报上有两句话:“人间值得  我们一起拼搏”。从医生角度来讲,这张照片太温暖了。在我的行医经历里,也碰到过医患关系不好的事情发生,总体而言,医患关系还是可以让人接受的。不好的医患事件发生的比例是极小的,但是恶劣医患事件的性质往往是非常恶劣的,给社会造成一种医患关系不好的坏印象,也间接地影响了学生对医学相关专业的选择。疫情期间,媒体没有再去渲染医患关系不好的氛围,而是更多地报道了医患共同作战的感人事迹,这背后所涉及的更深层次的问题就是“医学与人文关怀”。

落日余晖:武大人民医院东院,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援鄂医疗队队员刘凯医生在护送病人做CT的途中,停下来,让已经住院近一个月的87岁老先生欣赏了一次久违的日落。落日余晖下的两个身影,病人和医生,87岁和27岁,一个甲子。

这张照片之所以会红、会火,甚至在国际上产生影响。除了反映良好的医患关系外,更重要的是折射出医学的人文关怀,这远远超出了单纯的医患关系。不管是27岁的年轻人还是87岁的病者,作为人类的一员,他们有着共同的情感、共同的关怀。作为医者,照护好病人、救治好病人是我们的职责,但这个职责不单单只是用一种技术的力量去发挥医护人员的救治能力,更要用一种人文的关怀去面对病人的疾苦。医护人员用医术拯救他们的身体,更用关心支撑他们的精神,对病人是真实的爱,这才是真正的医者仁心。

“落日余晖”的摄影者甘俊超、刘凯医生与朱畴文医生的合影。

医学中始终提倡人文关怀的价值,就是说医生不仅仅关注数字和指标,更应该体现对人的关爱,拥有一种稳健的精神、人文的关怀。当医生用他们的专业能力去救治病人的时候,必然要带着人文、带着人道、带着人性的关爱去做这些工作,这两者是分不开的。即使在大疫大灾面前,我们依然不能忘记这一点。我们对于生命的理解是整全的、是丰富的、是多层次的,医学不是仅仅关注于人体上某个器官的救治,更是将人看作一个完整的个体,一个有着各种喜怒哀乐的个体;而体现医学精神的关怀,绝不仅仅是医术的救治,同样也是这种精神性的关怀。

朱畴文教授在“落日余晖”海报前

援鄂医疗队在武汉工作的五十多天中,医学与人文之间的这些点点滴滴,都汇聚在无数微小而温暖的细节里。比如我们医疗队的医护人员除了诊疗、护理病人以外,还要帮他们个人打扫卫生,帮忙打打电话,和老人聊聊家常,捐赠生活用品,把“共产主义小超市”开到病房等等。我们坚信,一件件小事,也能帮助患者重新树立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这些细致入微的工作时刻体现在医务人员的各项工作中,体现在照片中的这位年轻医生身上,这不是偶然的,这是一个丰满的医学精神的体现。

对于我们现在大学中的医科教育,我从来不认为只是单纯地去教学生一种专业主义、技术主义,而是要引导学生更多地从日常工作中、日常学习中去体会,以让学生更加真切地体会到“人”的精神与价值。在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尊重中,理解病患的需要,理解人的精神需求,这对于一个医学生来说同样是非常需要的。

抗疫归来

四、诚实与敬畏

如果说,在这次抗击疫情的过程中有什么体会的话?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坚持“诚实”。我有一位师弟,北京协和医院的杜斌教授,在3月4日由国务院新闻办组织的远程连线的英文发布会上,当被记者问及中国可向世界分享的抗疫经验时,他引用了法国作家阿尔贝·加缪的小说《鼠疫》中的一句话:“这一切与英雄主义无关,唯一的法宝是诚实。”我想我们要做的就是诚实地面对工作,在“已知与未知”中,坚持诚实,知之为知之,在已知的基础上,推进工作;在“中心与边缘”中,坚持诚实,不抱偏见,诚实面对疫情的局面;在“医学与人文”中坚持“诚实”,一种真诚待人的态度。“诚实”地做好自己的工作,实际上就是对国家最大的贡献。这不仅仅是针对医疗队的工作,对所有人来说,都是要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朱畴文教授在中山医院援鄂医疗队员入党仪式上致辞

怀着“诚实”的心,还要知所“敬畏”。应母校——北京协和医学院的邀请,我曾写给学弟学妹一段话,总结为16个字:敬畏生命、敬畏专业、敬畏职责、敬畏规则。

“敬畏生命”对我们这些以医学、健康、卫生实践与教育为志业的人来说是毋庸置疑的,生命有着丰富的含义,不只是身体健康,更包含健康的精神,敬畏生命要求我们有精湛的医术,同时有深切的关怀。

“敬畏专业”是指医学专业经过无数次失败与成功,才找到生命、疾病的规律性的基本特质,必须予以充分的尊重。在科学上容不得半点胡来,要有专业精神,不能随便去突破它,随便去破坏。

“敬畏职责”,医生是一项高度纪律化的职业,每个医术在面对病患时都各有职责,要救护好一位病人也是靠各位医护人士的通力合作,因此“职责”对于医生来说有着特别重的意涵。面对人类共同遭遇的各种疾病,我们要提出更高的要求,力求将“治愈”摆在更重要的位置,因为医生需要用专业来履行职责;与此同时,我们也要进行“帮助与安慰”,这体现了“医者对崇高人性境界”的认识和追求,也将有助于疾病的治愈和病人的康复。

“敬畏规则”,医生这个行当,也是特别讲规则的职业。每一个人的职责、每一个人的本领体现,都离不开规则;敬畏规则、遵守规则,就是医生敬畏生命、敬畏专业的表现!我叮嘱援鄂医疗队的同事们,不希望大家逞英雄,要遵守、尊重医学的规律、章程和规则。只有这样,我们才能高效地完成我们的工作。

(“复旦通识”系列专题的内容由复旦大学通识教育中心组稿。)(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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