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一花一木耐温存
□徐迅(北京)
我见到那一株高高壮壮的白玉兰树时,花期已过,偌大的玉兰树绿叶婆娑,映入眼帘的是一大团浓浓的绿云。但就像许多花草树木一样,此时它显得十分安静、谦逊,对曾经汹涌繁茂的花事闭口不提。能开口说话的还是当年的主人。她说:“墙边那株高大的玉兰花开了满树,下雨天谢得快,我得赶紧爬上去采,采了满篮子送给左右邻居。玉兰树叶上的水珠都是香的,洒了我满头满身”……
在玉兰树下,默默地读着琦君散文里这湿淋淋的句子,心头就流淌着怀旧和忧伤的时光之水。如同瞿溪旁的那一条溪流,水清澈透亮,有一丝丝滑涩和漫漶的感觉——那些年,琦君就是这株玉兰树的小主人吧?她父亲用四年的时间建造这幢砖木结构的二层小楼,把它取名为“养心寄庐”。竣工时,父亲不知怎么就栽植了这样一株玉兰树。那时琦君才七岁。等到她能够爬上这株玉兰树上摘花,怎么也是几年之后的事了。但那段时间确实是她最为快乐的日子。
提着满篮的玉兰花送给左邻右舍时,她的母亲健在,父亲也还在——她嘴里喊的父母其实是养身父母。亲生父母早在她一岁和四岁时就相继离世了。但养身父母把她捧在手心,视为己出。母亲叶梦兰出身当地的名门望族,是一位大家闺秀。宽厚仁慈,朴素俭约。一生为她遮风挡雨,让她受到很好的家庭教育。而父亲潘国纲,又名鉴宗,曾是一位军人。北洋军阀时期当过浙江陆军第一师师长。后来因为反对军阀混战,或者厌恶官场,便谢客退隐。潘国纲自小也是父母早逝,由祖父母一手养大。也许正是这种出身,他从琦君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因而对琦君格外的怜爱。
十二三岁,正是人生的豆蔻年华。父母给予琦君的是一个完整的父爱和母爱,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在一篇《喜宴》的文章里,她炫耀了一回作为“潘家大小姐”在人家婚礼上享受到的殊荣:“……我踏着绽红亮片的高跟鞋,以最雍容大方的步子走上大堂,接受了新人的三鞠躬。礼堂上雪亮如白昼的煤气灯光,照耀着我白缎绣紫红梅花长及足背的旗袍,自觉摇曳生姿。”作为一位旧时代官宦人家的大小姐,她曾有过的童年生活极尽荣华——那时,她名字不叫琦君,她叫潘希真。
院落里除了墙角那株高大的玉兰树,还有其他的花卉草木。如蜡梅、素心兰、垂杨、紫薇、牡丹、枇杷、凌霄、金桂……父母成心要把“养心寄庐”打造得像一座花园。一株长得高高大大的枇杷树,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只生叶子,既不开花,又不结果。家里的花匠要砍了它。母亲出面阻止了他,母亲说枇杷的叶子浓浓密密,一片片像缎子似的,黄叶子掉落,绿叶子生长,她看着舒坦。而院落里的两株金桂,到了中秋桂花开放,她让人把篾簟铺在地上,动员全家摇桂花,把摇落的细米似的桂花收拢,晒上几天太阳,然后放在一个铁罐里,留着做桂花卤、泡茶或过年时做糕饼……白兰花除送了一些给左邻右舍,她也还留一些。母亲兰心蕙质,心灵手巧。轻轻洗净玉兰的花瓣,就用手剥碎,和着面粉鸡蛋,加点白糖,就制成了“玉兰酥”。
然而,这种好日子没过几年,父亲不幸离世,四年后慈母也撒手人寰了。至此,庇护她的两棵大树轰然倒下,她又成了无所依靠的小苗。
“留与他年说梦痕,一花一木耐温存。”早年琦君在杭州读大学时,曾采集花草树叶的标本制作了一个手册。她的老师夏承焘看到,顺手在她的手册扉页上题了这样一句诗。不想这竟一语成谶。她以后的生活总与梦痕,与草木叠加在一起。后来她到了台湾,“……此心如无根的浮萍,没有了着落,对家乡的苦念,也与日俱增了”(《乡思》)。其实,她从小就很敏感,对草木“无根”的命运有着常人体察不到的苦楚。那些年,她随父母搬迁到杭州,徘徊在西子湖畔,她在梅花树下驻足凝视,就有了“一生知己是梅花”的感叹——如果说她的双亲离世,她尚不谙世事,那么养身父母的突然离世,让她又一次领教了“无根”的滋味。在台湾,她后来养植了一株九重葛,但看到那株九重葛与她童年时见到的枇杷一样,只有绿叶,不见花开,她立即想起了母亲,想起母亲的菩提树……想到故乡的草木。
她对草木春秋有着比别人更深的体会。
在《写作回顾》一文中,她说:“……我也懂得如何以温存的心,体会生活中的一花一木所予我的一悲一喜”。又说:“我们从大陆移植来此……生活尽管早已适应,而心情上又何曾忘怀于故乡的一事一物”(《家乡味》)。自1935年在《浙江青年》上,她的《我的一个好朋友——小黄狗》被变成铅字之后,她相继创作了《梅花的踪迹》《荼蘼花》《杨梅》《桂花雨》《橘子红了》等小说和散文。写童年、写故乡、写亲人,她的很多作品都有故乡泥土的记忆,文字也充满花草树木之气。她的写作发轫于大陆。但她第一本散文小说合集《琴心》在台湾出版后,却是一发而不可收,后来陆续出版了散文、小说、儿童文学几十种,以致在台湾有了“台湾冰心”和“文坛祖母”之说。
“橘子红了,桂花开了,玉兰香了,您回来了。”一生漂泊,当84岁的她重回故乡,站在玉兰树下,轻轻地抚摸这一株高大健硕的玉兰树,她感受到乡亲们对她深深的情谊。她脆脆地回应道:“橘子确红,桂花香了,但我却老了。”——有意无意,她还是把自己的文学人生与草木相依,仿佛草木芬芳。只是,她的父母双亲永远没有想到,他们的女儿竟成为了中国文坛的一棵参天大树,且满树繁花。
有树就有根。草木华年。琦君当然有记忆,也很清醒。在故乡,她情深意浓地对她的乡亲们说,“像树木花草似的,谁能没有一个根呢?我常常想,我若能忘掉亲人师友,忘掉童年,忘掉故乡,我若能不再哭,不再笑,我宁愿搁下笔,此生永不再写……”
缘此,谁说草木无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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