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汪曾祺:随遇而安 是哄自己玩儿
原创 Lens WeLens
“如果你来访我,我不在,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儿。它们很温暖,我注视它们很多很多日子了。它们开得不茂盛,想起来什么说什么,没有话说时,尽管长着碧叶。你说我在做梦吗?人生如梦,我投入的却是真情。”
“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人世间有许多事,想一想,觉得很有意思。有时一个人坐着,想一想,觉得很有意思,会扑哧笑出声来。把这样的事记下来或说出来,便挺幽默。富于幽默感的人大都存有善意,常在微笑中。”
……
写下这些文字的人,是汪曾祺。今天是他百年诞辰。
说起来,他这一生虽然早早展露才华,却几经耽搁,晚年才迎来爆发。又是近十年,迎来出版盛况。
笔下花鸟虫鱼、吃吃喝喝,寻常即是至味;写人忆旧,描景绘声,散淡却是情浓。
他说自己对一切伟大的东西总有点格格不入,希望自己的写作是“人间送小温”。
我们在今天喜欢读他,多半是因为这些“小温”,因为其中透着慢生活的闲适,好像和这个“小时代”再妥帖不过。
但这背后,汪曾祺遇到的并不是什么岁月静好,而是充满了颠沛坎坷、辛劳困窘,是在这个背景上仍然爱着很多东西。
“不管走到哪一步,
总得找点乐子”
老师沈从文曾评价汪曾祺:“最可爱还是态度,“宠辱不惊”!”
他们都出生在水乡——沈从文是湘西,汪曾祺是江苏高邮。
抗战时期,家乡沦陷,汪曾祺跑到昆明,进了西南联大。
他不算个好学生,常常逃课去泡茶馆、翻闲书。有次作业画一个地图,老师的评价是:“阁下之地图美术价值甚高,科学价值全无。”
后来又因为外语不好没能毕业,只好去乡下学校当老师,生活捉襟见肘。
有时没钱吃饭,就坚卧不起,实在熬不住了,就和同学朱德熙卖了字典去吃饭。然后在草地上躺着,“看天上的云,说一些“没有两片树叶长在一个空间”之类的虚无飘缈的胡话。”
在西南联大,中间为汪曾祺
日军的轰炸机飞来飞去,动不动就“跑警报”,时不时就死人。
但这样的时刻在他看来,却是谈恋爱的好时机:
“空袭警报一响,男的就在新校舍的路边等着,有时还提着一袋点心吃食。”
他常往松林的方向跑,因为可以买炒松子,一边躲轰炸,一边大快朵颐。
宽裕些时,就去集市的摊边吃白斩鸡,美其名曰“坐失良机”(坐食凉鸡),或是在街头酒馆要一壶酒、一碟猪头肉。
也喜欢看雨——“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
于是,苦痛的日子在他的回忆里闪着亮光:“在昆明见了长得最好的茶花,吃了最好吃的牛肉,好吃的米线可救失恋的痛苦。”
1946或1947年,汪曾祺在上海
1948年,正打仗的时候,28岁的汪曾祺到了北京。在沈从文的帮助下,在历史博物馆做办事员,干着检查仓库这类无足轻重的事情。
才华无处伸展,不可能不愁闷。下班后就在故宫筒子河边看人算卦、叉鱼,来打发时间。
晚上,“站在午门前的石头坪场上,仰看满天星斗,觉得全世界都是凉的,就我这里一点是热的。”他后来回忆道。
汪曾祺和沈从文
新政权建立,沈从文很快“靠边站”,在创作的盛年告别文学,和故宫里的瓶瓶罐罐打起了交道。
汪曾祺也收敛起锋芒,但后来还是没躲过被划为“右派”,下放到河北张家口的沙岭子。
年近40的文弱书生,就这样干了三年插秧、锄地、打药、抗包的活儿。
但他说,“人不管走到哪一步,总得找点乐子,想一点办法,老是愁眉苦脸的,干嘛呢!”
喷洒农药的时候,他欣赏着 “波尔多液”好看的天蓝色。他成了打药能手,别人让他总结经验,他说,“我觉得这活有诗意”。
马铃薯开花,他掐一把放在玻璃杯里,对着画花和叶;马铃薯熟了,他就画薯块,画完就烤上吃掉。
于是,“像我一样吃过这么多品种马铃薯的,全国盖无第二人。”
多年之后,他打趣下放的遭遇说:“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
那里的日子并非悠闲,有时累得一句话都说不出。但没什么人管,对他来说,就是神仙日子了。
“爸爸的脑子,似乎特别不愿意记忆那些悲啊苦啊的东西,更不愿意将它们诉诸文字。”汪朗说。
汪曾祺很喜欢宋人的一句话,“顿觉眼前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这或许也是他不写自己的苦,反而要“人间送小温”的初衷,也让他在当时人性撕裂的黑暗中,守住性情不至于太动摇。
很快,汪曾祺被调回北京,不久进入样板戏创作班子,这让他终于过了还算安顺的日子,但“四人帮”倒台后,他又因这段经历被“挂”起来审查了一段。
汪朗记得,那段时间,汪曾祺白天在单位受审查,回家后就喝酒,骂小人,嚷嚷着把手指头剁下来以“明志”。
他多年以来已很少画画,这时又画起瞪眼睛的鱼,蜷腿翻白眼的大嘴鸟,自题:“八大山人无此霸悍”。
别人称赞汪曾祺能随遇而安,汪曾祺说随遇而安是“哄自己玩儿”——“当然,也不完全是哄自己。生活,是很好玩的。”
但另一些时候,他又说“随遇而安”不算是好的心态。“这种心态的产生,有历史的原因(如受老庄思想的影响),本人气质的原因(我就不是具有抗争性格的人),但是更重要的是客观,是“遇”,是环境的,生活的,尤其是政治环境的原因。”
没有人能超脱时代的限制,随遇而安不过是让他不至于被时代变故摧毁,用文字营造了一个精神的花园,自娱之余,也慰藉他人。
但这个花园是脆弱的,“世间小儿女”的平淡故事后有很多隐痛。
这是在“汪曾祺热”里很容易遮蔽掉的一层。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汪曾祺后来被戴了很多帽子,“最后一个士大夫”“最后一个纯粹文人”之类的。
实际上,他对士大夫时常是语带讽刺的。
他热爱平凡人的生活,就不觉得庙堂文化有多么尊贵。
倒不如汪朗的评价更准确,他说:“我们家老头儿,杂七杂八的东西也知道一些,但是很不成体系,有杂而无学”“老头儿之杂,起码有三,看杂书,写杂文,吃杂食。”
老头儿也倡导“口味最好杂一点……对生活的兴趣要广一点”。
他不仅能写会画,也会唱戏,擅做菜,“要呆在一种什么东西里,沉溺其中。苟有所得,才能证实自己的存在”。
此外,他还嗜烟,好酒,喜茶,兼及侍弄花草。
“人总要把自己生命的精华都调动出来,倾力一搏,像干将、莫邪一样,把自己炼进自己的剑里,这,才叫活着。”他写道。
他挑书,全看它是否有意思。
有一次,他告诉好友朱德熙,自己一个人在家里,炒了二三十个白果,喝了多半斤黄酒,正在读一本妙书——赵元任的《国语罗马字对话戏戏谱最后五分钟一出独折戏附北京语调的研究》,他觉得比《爱丽丝漫游奇境记》还要好玩儿。
他又说,“我从法布尔的书里知道知了原来是个聋子,从吴其濬的书里知道古诗里的葵就是现在的冬苋菜,实在非常高兴。”
他还写过一本《释迦牟尼传》,涉及佛教的用语都十分精确。但汪朗说自己从来没见父亲读过一部佛经,“这个老头儿,肚子里还有什么货色,实在弄不清。如今是无处查询了。”
虽然做了多年编剧,汪曾祺只把它当谋生,写小说才是他眼中的正经事。
他在80年代初又开始写小说,恰好与莫言、余华这些年轻人同步。
年轻人为西方的文学技巧新奇,但于他,却是“早玩过了”。
在他身上,还有着古文的传统,民国的风尘,又因藏笔多年,跳过了1949年后的政治书写。
像是深埋多年的莲藕,突然开出了花。
既清新又成熟,既现代又传统。几乎是孤品一般的生长路径。
汪曾祺(左)、张洁、范用在宴席。(拍摄:许以祺)
当时,汪曾祺正想写一篇《城隍、土地和灶爷》,“这三个既不是佛教,也不是道教,但与老百姓生活关系最密切,老百姓最敬畏的就是这些。”
他还想写一个长篇,“从变态心理角度写汉武帝。我收集了一些材料,抄在一个本子上,塑料封皮,抽烟不慎,烧掉了,再也没兴趣收集那些材料了。”
汪曾祺说,“一个人要使自己的作品有风格,要能认识自己、发现自己,并且,应该不客气地说,欣赏自己。“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你看到了,他的性格里,有温和,也有骄傲。就像他对生活,既是随意,又十分用心。
这个态度在美食上体现得最为明显。
被称为美食家,首要的自然是爱吃。
他在昆明跑警报时顾着吃,“文革”后接受调查、连日写交代材料的苦闷里,也不忘从美食里寻得一点安慰——“买油条两三根,劈开,切成一寸多长一段,于窟窿内塞入拌了剁碎的榨菜及葱丝肉末,入油锅炸焦,极有味。”
他无食不可吃,“南甜北咸东辣西酸,都去尝尝。”
最后写入文章的、自己喜欢做的,又都是再寻常不过的马铃薯、韭菜花、苦瓜、鸭蛋、咸菜、萝卜、扁豆等等。
这是美食的选择,也是生活的态度。
作家苏北记录过汪曾祺有一次招待女儿汪朝的同事,忙活了半天,结果端出一盘蜂蜜小萝卜来。“萝卜削了皮,切成滚刀块,上面插了牙签,边上配了一碟蜂蜜。结果同事一个没吃。汪朝抱怨说,还不如削几个苹果,小萝卜也太不值钱了。老头还挺奇怪,不服气地说:“苹果有什么意思,这个多雅””。
还有一次,他招待从美国来访的作家聂华苓,做了一道煮干丝,聂华苓吃得连汤都喝掉了,因为煮干丝是童年记忆,很多年没吃到了。
这是手艺之外,汪曾祺对“家乡胃”、对人情世故的敏感。
在一篇小说里,他自况为“生活现象的美食家”。
两道菜,效果虽迥异,但都能看到老头儿给寻常食材加上的心思。
做完菜,他一般只是尝几筷,然后就坐着抽烟、喝茶、喝酒,“从这点说起来,愿意做菜给别人吃的人是比较不自私的。”
“每个人都带着一生的历史,
半个月的哀乐,在街上走”
汪曾祺的字画,也是简单随意,心情不错又恰好有纸时,就弄上几笔。他还形容写字就像看风景,“顺眼的都是佳作。”
而他的一生,也就是个四处溜达看看风景的人,把触动他的画面记下来。
“我有一个特点,喜欢东张张西望望。有人问我:“你怎么成为作家呀?”我说就是东张张西望望成为一个作家。”
另一次,他写打油诗说:“我事写作,原因无它;从小到大,数学不佳。考入大学,成天泡茶。读中文系,看书很杂。偶写诗文,幸蒙刊发。百无一用,乃成作家。”
与其说是谦虚,不如说是一点赤子之心。
就像老师沈从文一样。汪曾祺曾经称沈是一个“抒情的人道主义者”,后来也把这顶帽子送给了自己。
沈从文给过汪曾祺一个很重要的嘱咐:“千万不要冷嘲”。
既是生活态度,也是写作准则。
汪曾祺笔下常写“小人物”,“红黄蓝白黑,酸甜苦辣咸。每个人都带着一生的历史,半个月的哀乐,在街上走。”
都透着一种为柴米油盐奔波的辛劳,亦是他们的尊严。
汪曾祺在家乡高邮的芦苇荡里
汪曾祺写的很多故事、食物,都关乎故乡高邮。
在那里,他的父亲平和开明,继母温暖慈爱。还有家里的花园——“我的脸上若有从童年带来的红色,它的来源是那座花园”。
他回忆自己在大年初一,早早爬起来,去摘下腊梅,把骨朵剥下来,用穿珠花的铜丝穿成插鬓的花,然后送给家里的女眷——“我应该当一个工艺美术师的,写什么屁小说!”
在北京,他惦念着故乡的野菜。有一次发现钓鱼台国宾馆的墙壁外长了很多灰菜,“极肥嫩,就弯下腰来摘了好些,装在书包里。门卫发现,走过来问:“你干什么?”他大概以为我在埋定时炸弹。”
故乡的这些烟火记忆,给他的颠沛旅程许多慰藉,也让很多背井离乡的读者感同身受,那种花开花落的安定感、时光疏忽而过的怅惘,都可能打到你内心柔软的地方,然后放慢一些脚步。
在家里最没地位的老头儿
儿女们说起汪曾祺,都叫“老头儿”。连孙辈们也这么叫。打打闹闹,没有规矩。
有客人去他们家,见到汪曾祺很拘谨,女儿就安慰说:“别怕,他在家里最没地位了,我们都欺负他!”
但喝上几口后,老头儿也会声张两句:“你们对我客气点,我将来是要进文学史的。”
作为“右派”下放时,汪曾祺被收走了房子,后半生都是蹭妻子单位分的房子住。妻儿因此戏称他为“寄居蟹”。
早先,他没有书房,要借女儿的房间写作。有时灵感来了,但女儿在睡觉,他只好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憋得满脸通红。
孩子们逗他,“老头儿,又憋什么蛋了?”
他笑着说:“我要下蛋了,这回下个大蛋!”
汪曾祺一家
老头儿有颗童心,作为父亲时也不例外。
“我觉得一个现代化的、充满人情味的家庭,首先必须做到“没大没小”。父母叫人敬畏,儿女“笔管条直”,最没有意思。儿女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他们的现在,和他们的未来,都应由他们自己来设计。一个想用自己理想的模式塑造自己孩子的父亲是愚蠢的。”他说。
当年,他的父亲汪菊生就是这样对待子女,和他们一起在田间嬉闹,放风筝,做西瓜灯。
汪曾祺初恋时,父亲还给他出主意怎么写情书。看他学会了烟酒,每次就分他一份儿。
平和的家风就这样续了下来,汪曾祺对儿女们的事,大多也是“闻而不问”,相信他们的选择,一起分享“家人闲坐,灯火可亲”的平凡幸福。
汪曾祺76岁时的全家福
1997年5月16日,77岁的汪曾祺因为消化道出血病逝。他本来觉得自己还可以多写上几年。
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哎,出院后第一件事,就是喝他一杯晶明透亮的龙井茶!”
“唉!都错过了
年轻人是时常错过老人的
故事一串串
像挂在树梢尖上的
冬天凋零的干果
已经痛苦得提不起来”
——黄永玉《比我老的老头》原标题:《百年汪曾祺:随遇而安,是哄自己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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