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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声叹 岁末书

安徽商报 2020-01-11 00:40 大字

·沙爽

一下火车,那熟悉的温润气息便围拢过来。时近岁末,城市的夜晚竟可以这样温和,温和到简直让人慵懒了。没有风。一切都是慢的。站台上的灯光,旅人们的脸。地铁开过来的时候,似乎也远比平时从容。比我已经在此度过的春天、夏天和秋天,以及又一个春天、夏天和秋天,都更为缓慢。

两年,这是在此之前,我以为我可以在这个城市坚持的时间的极限。但是眼下,它显然正在延伸,延伸到比我的想象更远。

我想起南方的冬夜,温度稍高一点,但整体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真是难以置信,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在香港过圣诞和新年,此刻想起来却如同前生一样遥远。唯记得元旦那天下午,我独自出去爬山,巧遇正沿着山路散步的两只大龟,背甲比脸盆还大,足有四五十厘米吧。也不惧人,爬得轻车熟路气定神闲,修养很好的样子。如果它们像忍者神龟那样直立起来走路,我大约也不会感到意外。我追着它们拍了几张照片,回来后翻看,才发现走在它们旁边的女主人,赤脚穿了一双人字拖。真是南方啊。等我爬完山回来,又在街角碰到了它们。一只大龟走累了,开始耍赖,指望男主人会抱它回去;而另一只急于回家休息,两下里落开好远。

生物在南方是有福的。生长季如此漫长,有什么必要急赤白脸地紧赶时间?而北方的植物,气质中透出焦虑。它们不得不急。急着发芽,急着开花,急着结果,急着把种子送出去。那些慢性子的植物,来不及传播自己的基因,也就无法在北方立足和存续。还有人。为什么南方的女子看起来更为青春柔美?气候温润,一年到头轻衣薄衫,藏不得半点赘肉,自然要勤勉维持。而北方寒冬漫长,人体的防御机制倾向于把能量转化成脂肪,加上厚厚的羽绒服和帽子围巾口罩,不要说曲线,远远望去能分出性别就不错了。

以上这些,是我那天在香港街头漫步时胡思乱想到的。

说到青春期,人类的青春期和植物的青春期类似,同样得益于天时与地利。天津的西康路与常德道交口处,有三棵树就很特别。最北边的是一棵柳,早春时节,我就留意到它最早泛起娇嫩的黄绿;而另两棵杨树依次排列在它的南侧,彼此间距也就十米左右。

进入十二月,这条路上的杨树、梧桐、槐树和白蜡树的叶子已经差不多落光了,只有这三棵树仍旧满树绿叶。早晨上班,我从树下经过,只觉得那杨树绿意森森,竟是毫无败象。而柳叶自然下垂,绿得比杨树叶子浅些,仪态柔和近乎优雅。有一天北风稍大,零星杨叶悠然飘下,落在刚刚清扫过的人行道上,却也并不让人觉得萧瑟。我猜测它们的脚下有供暖管道通过,但是这样十几二十米高的树,它们的根须至少在地下深达几十米,浅表层的一点热量能起到多少作用,我说不清楚。

冬至这天夜里,我又看见它们,算起来我离开天津只不过一周,它们的叶子已经落光了。干净的枝条沐在桔黄的路灯光里,温暖,匀称,生动得仿佛正从内里发出光辉。想起古人诗中有“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那时候的人们怎能想到,有一天这大地上会一片灯火通明,而月色隐遁在高耸入云的楼群之后,难觅踪影。

我停在那里,仰着头看了很久。

忽然想起两个月前,我在酒泉的胡杨林里看到过几棵白杨。同样是杨树,它们的叶子比东北的杨树叶要小得多。那时是九月下旬,胡杨叶子刚刚开始转黄,而这几棵白杨金光闪耀,华美极了。我走到树下拍照,一枚黄叶飘落下来,不偏不倚,稳稳落定在我左手的虎口上。我从未见过这么小的杨树叶,小如鸽卵,叶尖那儿还缺了一块,变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心形。是干渴的大戈壁让一个物种一点点缩小了它的叶子?还是,亿万年来它一向如此,才得以寄身戈壁?

是的,就是这一年,在罗布泊,我知道了什么是渴。荒凉如此广阔,而寂寥,语言能够说出的寂寥算得了什么?在残留于戈壁上的一段汉长城旁边,我见到了我此行中唯一偶遇的野生动物:一只三厘米长的银色蜥蜴。它靠吃什么才能让自己活下去?那广袤如海的浩淼大水消失了。那大水中鲜活的生灵,那水边生息的人,他们的歌声止歇在我到达的前一秒钟——在这干渴的罗布泊,奢谈永恒是可笑的。

是的,没有永恒。

你只有你蜉蝣般短暂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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