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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去魔都教育工作 我去挪威当“全职太太”

澎湃新闻 2020-01-10 08:32 大字

原创 晴晴 三明治

递上辞职报告的时候,校长说:“我不认为这个对你是好的选择。”

我,魔羯座,“用心工作,诗意生活”是我的标签,在上海一所高职院校工作逾十二年,从职场新兵一路成长为学校历史上最年轻的中层,却在事业即将“更上一层楼”的时候,选择移居挪威,做一枚全职太太。几个月之后,回想起校长的这句话,五味杂陈,而当时,沉浸在新婚里的我,只当是她的不舍。

我和先生是相亲认识的,他在上海读完本科,就去挪威求学了,读完第二个本科,回国工作没几年,又去挪威读了硕士,然后就留下来工作,拿了“长期”,买了房,安了家。他的父亲在职业教育界是“如雷贯耳”的存在,不多的几次接触中,专业、亲和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曾是我职业生涯的“标杆”。我的家庭是普通的工薪阶层,站上“三尺讲台”一直是我从小的梦想,大学毕业后如愿以偿,在我喜欢的天空下打拼,甘之如饴。2015年,我在英国又读了一个“教育领导力”的硕士学位,不仅圆了的我出国梦,而且对国外生活的相对适应和喜欢在某种程度上为我的婚姻也打下了基础。

F?rde,图片由作者拍摄

恋爱的时候,我们就有共识,婚后是要在挪威生活的,而我因英国的求学经历,也对这个“共识”毫无疑义,父母有不舍,尤其我的父亲在言语中多次流露希望我俩在上海生活,但看到我们相亲相爱的幸福模样,也就祝福了。

身边熟识我的朋友,虽然对我的职业中断颇多惋惜,但许是传统观念里的女性以家庭为重,也并不多言。我有留恋,但骨子里对自己“贤妻良母”的一面也有期许,另一方面,也觉得是时候再次给自己“充电”,无论是攻读“儿童心理学”的硕士课程或挑战“教育管理”的博士课程,所以满满的是对新生活的期待。因为先生和我的年龄都大了,所以孩子是我们婚后的首要考虑,再加上挪威的高福利,确实没有把工作纳入婚后的计划。类似于“间隔年”的休息调整,为孕育新生命做准备的同时,对我而言的主要任务只是学习挪威语。

初到挪威,一切都是欣欣然的样子,生活规律、简单甚至有点乏味,那些在上海时因工作挤压生活导致想做未做的 To-do List蠢蠢欲动,于是除了每周三个半天的挪威语课程,跨时差的兼职、阅读、健身、烘培、兴趣驱动的学习填满了我的业余时间,先生羡慕我有大量可自行安排的时间,而我也乐在其中。

不过有些时候自己还是会被牵进回忆的漩涡里。“邱邱,远程求助,帮我分析下这个事情怎么处理。”连接上微信语音通话,处处的声音带着兴奋,刚升职换了部门的她把事情的经过描述了一遍,就事论事之余,我还“唠叨”了几句人际交往。处处心满意足地挂断了通话,而我却无限怅然,不由想念起那个职场上雷厉风行风风火火的自己。

“武功不能废”,我默默地对自己说,教育一直是我的挚爱,并自诩愿意为它奋斗一生,但反观自己的时间安排,却鲜有与之相关,突然当头棒喝。于是,我开始有意识地关注起网上的招聘信息。

F?rde,图片由作者拍摄

一开始我的聚焦点都在教育相关领域,但地域限制了选择。我所在的城市 F?rde 位于挪威西部,距离第二大城市Bergen三个多小时的车程,常住人口1.2万,客观地说,并不算特别乡下,我曾经用上海和苏州进行类比,但显然我过于乐观和天真了,一直生活在上海的我第一次理解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要离家到“北上广”打拼。退而求其次,以接触挪威社会为名,我调整了应聘方向,大凡在我生活的区域都是我的选择目标,此时,挪威语成了“绊脚石”。虽然在实际生活中,英语几乎畅通无阻,但找工作就是另一回事情了。借助google翻译,针对应聘条件,我几乎每个公司都能投简历,但看到“熟练使用挪威语”就“歇菜”了。

在“先过语言关”这个问题上,我和先生是高度一致的,我们都认为除了生活更方便之余,相应的机会也越多。可是在兼职这件事情上,先生虽不反对,但明显也不积极,他认为之前上海的工作我“消耗”太多,是时候好好休息调整。诚然,他是一个在“连加班时间都有明确法律规定”的国度学习工作生活了近十年的人,怎么能理解我曾经“每天出门超过12个小时,常常住学校寝室,偶尔通宵”的工作常态呢。

一个月后,我在Linkin上看到了一个英语的招聘,虽然不是教育行业,但工作属性还算擅长,随即发了简历。获悉面试时间后,我试了几套衣服,做了自我模拟面试,和先生打趣说,上一次的面试还是十三年前的事了,而随着自己的职业成长,我也从被人面试到面试别人,但我自觉是紧张的。

老板B亲自面试,全程英语,虽然过程中,我就知道因为挪威语的关系,我得不到这份工作,但彼此印象都很好。回来后,我给B发了消息,感谢他给予我的这个机会。记得给学生上“职业生涯规划”课程的时候,也讲到应聘求职面试后,可以表示感谢以示礼貌。但我知道,我给B发消息,不仅仅是出于礼貌,而是他的肯定给了当时的我信心和希望。

先生有一位在挪威的中国朋友在当地运营一家中国饭店逾20年了。他在本科阶段曾在他们的餐厅打工,后来关系一直很好。在我去挪威之前,朋友就问过先生,我是否愿意去他们饭店工作,先生婉拒了。我所在的这个城市的中国人不足10个,所以常常我们也会去他们饭店吃个饭,或节假日走动,一来二去,也颇为投缘。

挪威国庆节后,他们找到我,希望我能担任饭店的经理,每天工作2小时,主要做一些规章制度、排班、工资、会计等行政工作。

管理是我擅长的,但饭店管理于我是一张白纸,而他们这个饭店也算小有名气,不仅是纳税大户,而且也几次被当地报纸报道过。虽然对饭店当时的现状有所耳闻,行政事务于我不是难题,但“管理”超出了我的能力范畴。几乎没有起过油锅 ,平时也就煮个泡面下个馄饨,最多能做个番茄炒蛋,如此,何以对厨师进行管理?!

最终走马上任,是因为饭店老板说,厨房事务他会亲历亲为,我努力学即可。

想到自己曾经的职业成长,先在学生处实习,留用后校办、教务处、评估办,再到新闻中心、宣传处、校办、国际交流办,从中层助理开始几乎就是既做领导又做兵,一路摸索学习和成长,不甘于一成不变,喜欢挑战。我想,“经理”于我的意义也大凡如此,边学边做,不能以专业服人,那么以为人服人。

除了老板手把手教了财务行政事宜,自我的熟悉业务就从洗碗和背菜单开始了。一只手端着两三个盘子,一只手拿着三四只高脚杯,脚步匆匆地进了后厨。分门别类归并后,立即返回,擦桌子摆刀叉。见缝插针地把垒得已有半只手臂高的盘子放进水槽,先用刷子把那些“顽固”的米粒和汁水刷掉,再按顺序放进洗碗机,再双手捧着干净的盘子放到指定位置。三轮下来,只见水面上浮着一层油腻,而颜色因酱油汁、甜酸汁、咖喱汁......的黑红黄等融合更是混沌不堪。先生给我买了塑胶手套,但我因觉得“做作”而直接用双手“亲密接触”,待看到自己手指因长时间浸润而起了褶子时,真是后悔不迭。几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我在那个下午洗的盘子远远超出了我三十几年所洗的,而手机微信的步数则在我的“跑进跑出”间噌噌噌过了万,体力劳动给我上了深刻的一课,到家后瘫坐在沙发里,先生细心地帮我敷了手膜,而我当时的感觉却全聚焦在腰的酸疼上,尝试和体验的乐趣消失殆尽。

老板娘那天晚上给我发了短信,表达了钦佩和我无需去洗碗的意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行为处事方式,既然我决定做了,我一定会做到我的最好。我没有和国内的家人、朋友提及这份兼职的具体内容,即使有说,也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用劳动换取报酬,正大光明,但一个国内名校海外高校的双硕士,中级职称,10+职业教育工作经验,却在洗盘子、刷厕所、端盘子,这份落差我是有的,怎么被看待的眼神我也是在意的,既然我都给不了自己一个理直气壮的解释,那么本能地我选择闭口不谈,颇为“讽刺”的是,到手的报酬几乎和在上海时相当,而区别仅仅是在这里,我每天工作2小时,加上通勤时间,最多也就3个小时,而在上海,每天工作10小时几乎是常态,还不算来回路上的3小时。

行政和财务的事情上手很快,餐厅的事务也逐渐熟悉起来,时不时地在本子上记上几笔,有的用于自我提醒,有的是我觉得可以优化完善待和老板讨论的点,渐渐地能用笨拙的挪威语独立接待客人,虽然常常需要英语补充,语言上的进步是我认为这份工作最有价值的部分,遇到客人的赞誉或特别可爱的孩子,神采飞扬很欢乐,但并不觉得快乐,准确的定义则是,这只是份工作而已。

我相信宣扬平等、公平主义的挪威也是有阶层之分的,但在实际生活中,真切感受到的是“幸福指数”高的“福利”,比如职业尊重,常常有客人会在离开时表示"god mat”(好吃的食物)并给予小费,同事谈及自己还有一份打扫的工作时是自然平和的神情,没有看低和被看低......我也入乡随俗,毫不介意和语言班的同学聊起工作的实际。

来自俄罗斯的L是Burger King的经理,课间我俩会聊一些工作的相关。挪威是一个高福利高税收的国家,扣税后的工资差距并不明显,政府过分保障员工的权益确实会给雇主的管理带来困扰,临时的加班常常只能是经理和老板亲历亲为,工作和生活界限分明,人的整体素质层次较高。就饭店而言,需要加班的时候,中国师傅多数应允,而外国员工则拒绝为多,指出上班不能用手机,外国员工很少看到第二次违规,但中国师傅却常常会拿着手机进洗手间,许久才出来......

真正为工作操心是老板和老板娘先后回上海度假的时期。外籍员工很简单,直线思维,就事论事,相处融洽,反之厨房里的中国师傅,时不时让我“提心吊胆”。因自己是个“门外汉”,凡涉及到专业,我都会远程求助于老板,或直接由厨师自己决定,在老板给的权限内,我的底线是营业额不能下降。但时不时,他们会给你一个下马威或制造点麻烦,比如周日刚订好货,周一就告诉你要增加品种和数量,客客气气地指出菜的不足,遇到厨师心情好,就嘀咕几句返工,遇到他们心情不好,则脏话不断,不由你的分贝也会随之提高。在工时和钱的问题上出尔反尔斤斤计较,比如以月工资改小时工为由,要求增加工资。有一次财务把两位中国师傅的加班费混淆了,少拿的那个师傅和我说之后,我随即问了另一个师傅,他反复强调他的没错,等我从会计事务所拿着单子出来,我把多拿钱的那个师傅叫到一边。

“这次的加班小时数计算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我核对过了,是对的。”

“既然如此,我对你的诚信有异议。”

“什么?你怎么可以说我人品有问题?”师傅突然情绪激动,涨红了脸,声音也高了一倍。

我努力做到心平气和, “你的加班小时数是21小时,你说核对过正确,但实际你拿到的加班费是26小时。另外我只说你不诚实,并没有提人品二字。”

师傅用手指着我的鼻尖,“你什么东西,你凭什么说我人品有问题,你问问老板,我在江湖那么多年......”

外国同事进了厨房,希望声音能小一点,已然影响了客人的用餐。我也不甘示弱,只说了一句,“下班我们讲讲清楚”,掷地有声。

下班后,他拿着工资单问我什么意思,反复强调是看不懂不知道怎么算......诸如此类,常常让我感到“鸡同鸭讲”的无奈和心累。

对人的管理始终是最难的部分,记得在上海,我曾遇到的最大的挑战之一是和下属谈话,在我刚入职的时候,她是我的直接领导,而现在我俩位置互换,她又比我年长十多岁,工作经历和阅历都在我之上,谈话的核心又是涉及优化工作表现。我以为真心诚意直言不讳是谈话的基础,但我忽略了一点是,曾经和下属谈话,学历层次是相当的,但和饭店的中国师傅谈话,我以为的大白话大实话,在他们眼里就是另一种意味了,或许在他们看来,谈话本身就是看不起他们的意思。

平稳过渡到老板休假回来,我又换回了自己之前的角色,但因为这样的一个月,和老板之间的磨合和关系似乎都更近了一层。伴随中国师傅的相继辞职,找人成了我工作的重点。中介是渠道一,师傅之间的介绍是渠道二,微信群的信息发布是渠道三,因为厨师工作时间的特殊性,常常联系时已是半夜,对此我是不适的。不可避免的,有地域偏见和先入为主的印象,但另一方面,我发现于他们而言,薪资是选择工作的唯一标准,有的人的离职仅仅是换一个地方每月能多1000克朗的收入。我想我和中国师傅之间的“矛盾”是价值观的差异,但对技术卓越的中国师傅,我确实是更多尊重和包容。学习始终都在,和不同的人有效地打交道是这份工作给我的成长和获益。

暑假的旺季之后,转眼就是圣诞了,老板提前给我打了招呼,我也做好了加班的准备,直到连续工作了16天,每天工作3-9个小时不等时,我觉得自己有点“崩”了,虽不至于抵触,但强烈的意愿是不愿意去上班。我发现,薪资从来不是我的衡量标准。

先生说我是“修正主义”,曾经上班时的画面清晰可见:挣扎着爬出暖和的被窝,天还是暗的,十分钟穿衣、洗漱完毕后,拿着包6:20准时出门,赶公交车去班车点,而通常我是无缘下班的班车的,搭同事的车到地铁站,16号线转11号线,在即将到站时,手机预约滴滴,即使taxi取代了最后的5公里公交车,到家也俨然过了19点,每天出门在外超过12个小时,因加班错过班车而徒增的15倍车资,日复一日,也无抱怨。而当下,每天睡到自然醒,8点起床,睡眼惺忪的洗漱,和先生笃笃定定地吃早餐,然后泡杯咖啡拿起手机回复因时差滞留的短信,不多久,先生开车送我去上班,时不时,我还要咕哝一句:“哎,怎么又要去上班了呢?”

之前的同事和朋友都无比羡慕我当下的状态,诚然,生活在幸福指数位居前列的北欧国家,衣食无忧,还有先生的宠溺和疼爱,说自己欲求不满某种程度上会被认为是不知足的吧,但扪心自问,我真的有他们所羡慕的那般幸福吗?若生活和事业是幸福的两大基石,显然生活的“盈余”还不能填补我事业上的遗憾和疼痛。

十二月上旬的某一天,生意很好,泡好的茶早已凉了却未喝一口,我穿梭在桌前给顾客点菜下单,还见缝插针地收拾盘子换餐具,饭店里一个16岁帮忙洗碗的男孩,因为超出工作范畴的点菜以至于打断滞后了忙碌的节奏,被我当场狠狠地“训”了一通,他下班时,我看到他有点闷闷不乐,甚至都没有吃工作餐就走了,我突然意识到是不是自己的行为有点过分了,对一个才上高一就已经勤工俭学的孩子,我是否太过严厉了。

晚上,我给他写了封主题为“are you unhappy today”的邮件,阐述了批评他的原因、如何改进以及关切之情。第二天一早,收到他的回复,释然而欣慰。想到自己曾经的那些学生,比他还大个两三岁,时光停滞,无限怀恋。

圣诞节,我收到B的短信,他写到:“Tusen takk for overraskende og hyggelig julehilsen! Perfekt norsk, og det var imponerende i seg selv! Har du virkelig l?rt s? godt norsk i 2019? I s? fall stiller du mye sterkere for ? f? jobb...”(非常感谢你意外和愉悦的圣诞问候,完美的挪威语本身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你真的在2019年把挪威语学得那么好了吗?若如此,找工作时你会变得越来越强大...)

不喜欢的工作不尽然都是灰色的,就好像曾经如此钟爱的工作也时不时有抱怨和纠结。我想本质上我还是我,我所顾虑的只是回不到我所挚爱的教育领域。不管你拥有怎样的学历背景和资源,起点条件有多高,通常意义上,第一代移民都是不易的,笑容里带着泪,拼尽全力嘶声力竭才有一方立足之地,可这真的是我们想要的生活吗?

原标题:《辞去魔都教育工作,我去挪威当“全职太太” | 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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