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乡建构自己的“中国”
当我们用“早期华人移民及流散群体影像志”这样大又偏学术的词汇来描述摄影师刘博智的作品时,立足点反而非常落地,从时间、空间跨度和样本的丰富性上,都经得起推敲。
当我们说从“移民——刘博智华人流散文化影像展”中看到了中华民族顽强的生命力和强大的文化基因时,不是一两句抒情口号,更不是这些被拍摄的移民群体所刻意表达的,他们中大多数既不善表达也没机会表达,甚至是无意识地在自己生活的方方面面坚持了族群性的身份认同和文化认同。
人类学和视觉文化研究专家邓启耀在刘博智的海量影像作品中捕捉到了四重早期华人移民的生活空间,从中我们能看到这些飘零游子们是如何在他乡建构一个属于自己的故乡与“中国”的。
一、谋生空间 吃苦耐劳,抓住一切机会活下来
谋生是早期华人移民的首要任务和目的,不仅自己要在异国他乡活下去,还要挣钱养活家乡亲友,出卖廉价劳动力几乎是唯一方式。最初他们被称为“猪仔”“契约华工”,像罐头一样被塞进偷渡船中,在美国修铁路当矿工,在古巴种甘蔗当矿工,命运跟奴隶差不多,甚至可以干连黑人奴隶都不敢干的事。后来得到一些自由,可以摆地摊以及开洗衣店、杂货铺和中餐馆,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但在他们身上看到的并不只是穷苦与挣扎,更有顽强、乐观,甚至有生机勃勃的文化之花,以至于在当地成为强大的华人文化影响和输出。
摄影师刘博智出身于移民侨眷家庭,他的外曾祖父曾是去美国修铁路开矿华工大军中的一员,大半辈子在加拿大“淘金”的大伯年老后回家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五岁多他便隐约认识到传说中的“金山伯”并不光鲜。少年出国求学,一边打工一边读书,切身体会到底层华人的真实生存状况。所以,五十多年的拍摄中,他的作品始终有局内人的同情心,对真相和族群命运的观察和追逐,又让他的镜头有一定的抽离感。
摄影师刘博智(左一)与父亲(左二),他是士多店(杂货铺)长大的孩子,父母辛勤经营小店养活了一家人。在自传中刘博智提到人生中认识的第一个“金山伯”大伯去世,他因为要看店没能去参加葬礼。这些背景让他带着天然的同情心去拍摄早期华人移民。
1978年,美国纽约的华人洗衣店,华人洗衣工手拿威士忌和香烟,他一周工作七天,每天十六个小时,希望能存到钱。
1977年,美国宾夕法尼亚“成功”的中餐厅老板娘。
1992年美国堪萨斯的一家中餐厅,海报上写着“你尽可食”(All You Can Eat \$4.95)。
旧金山一家叫“兴记”的点心店,对联和字画营造出的中国氛围。
2017年,刘博智到古巴EI Cobre小镇,这里的矿洞内,至今仍然可见20世纪开矿劳工的累累白骨,无人收殓。早期漂洋过海的十多万名华工,干的是奴隶的活儿,吃苦耐劳是中国人的天性,带着这份品质,他们抓住一切机会活下来了。
在古巴哈瓦那,探访方标曾经洗衣的几个大水泥槽,他一边洗衣谋生,一边教白人养女何秋兰唱粤剧,粤剧文化一度在古巴非常流行。
20世纪30、40年代,古巴哈瓦那华人粤剧团经常演出的金鹰戏院,已经废弃了半个多世纪。
二、家居空间 琐碎拥挤里实现的“金山梦”
看刘博智海外华人影像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华人家庭空间,第一印象是挤,第二印象还是挤,几乎透不过气,不仅古巴、墨西哥、东南亚的华人家庭情况如此,美国的华人情况也是这样,特别是老一辈普通华人家庭,与想象中的“美国梦”差距甚远。
这种“挤”有一种行将消失的气息,但依然弥漫着生活的体温,墙壁、桌椅、挂历、抽屉、床、洗手间、厨房、日记、账本、书信……在地球的另一面,中国元素无处不在,是我们熟悉的样子,但它们在异域空间,又以我们想象不到的方式跟其他文化杂糅在一起,在每个家庭里,都有人固执地为自己建构一个故乡,或者说这个精神和文化上的“中国”一直存在一些物件场景和人群中。在传递数代后,华人面孔和语言或许再也无从辨识,但一些习惯、信仰或情感还埋藏在深处,或明或暗地影响着无数人的人生。
1992年,堪萨斯一个华人家庭里的节日场景,有迪士尼卡通人物、圣诞树、中国新年春联和传统神像。
20世纪70年代,美国一位独居老华侨的房间,镜子、神台、相片、电话、收音机、水果、葫芦、各种中国神灵的贴画全在一个拥挤的角落。
1996年在墨西哥迪湾拿,西式药品旁边是一瓶用墨西哥酒浸泡的蛇酒,小纸片说明这个主人还在努力学习西语单词。
看似毫无目的地拍了一个乱七八糟的角落,但让人好奇这幅孤立的照片背后,有多少缠绕不清的内涵。
古巴华人后裔黄威雄家,执着地留着祖母的各种遗物,眼镜、钱币、珠子、纽扣、牙齿……以及背了两代人的背带和几十年里与故乡亲人的往来信件。
古巴华侨李群芳家的桌子与墙壁,基督像与弥勒佛,明星海报与祖先照片,塑料花与旧式电视机……一眼就能看出是中国人的家。
与这种拥挤相对应的是,在他们的家乡——广东侨乡三邑(或五邑),有成片空着的祖屋、祠堂和碉楼,侨民在国外挣了钱,源源不断地汇款回来盖房子,但很多是空的,只有女人孤苦守着一辈子,那些他们寄钱修建的祠堂和祖坟,很多人终其一生也没办法回来祭拜。
古巴华人方标的养女何秋兰替父亲到故乡祭拜,广东开平方氏的灯楼和祖坟高大气派,方标二十来岁离家去古巴,再未返回过。
2014年,广东台山姓邝的燕槐村,一栋有着精致雕梁画栋的老房子,是几位古巴华侨的“祖屋”,二楼有精致的祖先神位, 后代邝惠娟供奉着去了古巴的三代祖先。
三、社会空间 忠义团结互相照应在古巴寻找老华人,首先遇到的就是各种组织,有富有传奇色彩的洪门,有听起来很官方的中华总会馆与社会主义同盟会,还有各种姓氏宗亲会——刘关张赵四姓的龙冈公所,方、邝和雷姓的溯源堂,黄姓的黄江夏堂,陈姓的陈颖川堂等等。
刘博智一家一家了解,发现这些社会组织无论是当年人口众多声势浩大还是现今没落无人今非昔比,都不过是华人移民群体在异国文化包围中,在艰难的生存环境下,为了不那么孤立无援,寻求认同和保护的一种选择,不管被叫作党还是叫帮,并没有什么政治目的,就是朴素的希望得到保护,甚至可能更简单的原因——为了能蹭一顿免费饭而已。
2017年,古巴洪门民治党,已经有130年历史。
2017年,古巴圣地亚哥第二、第三代华裔到当地洪门庆祝儿童节。整个舞狮、武术节目的表演者都是土生混血华裔。
2009年,刘博智看到的古巴这个贫穷国家的华人社团机构,有这样的建筑,有十个房间可容纳二十个孤寡老侨,供其三餐食宿,阅报电视麻将娱乐。现在虽然再无老侨可照顾,每天还是有免费午餐及节假日庆祝活动,原来是靠老侨民们一百年来点滴而成,一百多年了依然是一个眷顾同乡的好社团。
2009年大萨瓜中华会馆外的街道,早期来的华人,包括林飞龙画家的父亲都住在这附近,黄宝世的店在左边,大家聚居在一个组织周围,寻求文化认同和保护。
白人粤剧花旦晚年住在哈瓦那洪门民治党三楼,楼下是会堂和餐厅,楼上是居民。
黄民达以前是黄江夏堂宗亲会主席,晚年住在这个堂口的三楼,因为摔断了腿,无法下楼,每日在阳台望街。
在“社会主义同盟餐厅”吃饭的两位老侨民:吴帝胄和赵文立,回忆当年加入组织不过是因为开会可以免费吃一顿饭。
四、祭祀空间 再破烂的家也有祖先和神的位置
在刘博智拍摄的华人家庭中,几乎家家都有一方神台,有的正式隆重,有的简单到只有一幅小画,有的用纸杯点三根香就算一个完整的祭祀仪式,祖先与神灵以各种灵活的形式融入到他们的家居日常,不可分割。艰苦拥挤的生存环境下,这是可供灵魂休憩的地方,也是个人生命得到无限延展的地方,古今先人,八方神祇,以及遥远的故乡,在这里都能得到连接。
在古巴系列作品中,我们不难注意到关羽形象出现的次数比任何人都多,往往跟各家祖先照片和古巴的、西班牙的或者非洲的神在一起,共同担任庇佑职责。据统计,10%的古巴人有华人血统,于是很多看上去很普通的古巴民众也会敬拜关公,而且认为他很灵验。如果从宗教人类学的角度去研究,将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课题。
还有让人震惊与痛心的便是古巴几处华人公墓,现状凄凉,大量的华人遗骨凌乱地堆积在一起,无法回家。
1977年,美国纽约一位年轻时当过水手的老华侨,看报纸时得知一位失联十几年的老友去世,用纸杯点了几根香祭祀,希望香烟能够飘到天上,到达旧时好友处。
1975年三藩市,邝氏移民一家的厅堂四壁,祖先及家人的照片与弥勒佛和观音像供在一起,典型的早期华人移民家庭里的祭祀空间。
古巴何秋兰家的神坛,关公下面有洪门五祖肖像,右边是圣巴巴拉,右下角是道教葛洪祖师。
何秋兰的孙子方英唱抱着曾祖父方标传下来的关公像,上面写着“漢夀亭侯”,虽然他不了解关公的故事,但作为祖传的保护神,这张像也会被他传下去。
再破烂的房子,也有祖先和神的位置,用塑料花虔诚地供起来。
古巴大萨瓜中华会馆公墓,在这里,刘博智首次看到大量潦草处理的亡魂骨头。一袋一袋层层叠叠堆在一个三米长三米高和一米宽的小屋子里,情景无以形容,使他短暂丧失了一个摄影工作者的职业素养,只能乱拍。
古巴的华人公墓地方有限,免费埋葬期一般为三年,到期未缴租金,往往会起掘遗骨让位,并登报公布先友姓名与家庭住址,起掘的遗骨往往由各姓氏团体领走,没有被领走的只能乱堆在“暂存处”。
清明节,何秋兰和黄美玉带着看不出华人血脉的子孙来公墓上坟,香火始终未断,清明祭奠的传统被古巴华人承袭了下来,每年也都有后人陆续到古巴寻找祖先。
摄影师刘博智五十年里在漫长的拍摄中,深入早期华人移民生活的角角落落方方面面,具体而微地还原了一个民族流动性的宿命,让人感慨。但流动中固守下来的“文化身份认同”则是让人感动,正如策展人黄丽平所说的“这个庞大而出身低微的群体是出于自然选择”,无论是物质、精神、性格,还是生活习惯、社会组织形式,他们在他乡建构着自己的“中国”。
(本文根据刘博智口述以及邓启耀先生的《“金山梦”的现实空间——早期华人移民及流散群体影像志再读》课件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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