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眉低看 石家庄之冬
·钱红莉
一
到达石家庄，已然黄昏，坐车去国山宾馆途中，太行山余脉默默跟了我们一路。燕赵之地，自古一派苦寒气质。山不高，如丘微隆，青褐色，少植被，千万年为风雨所捶打，罗中立油画《父亲》那么沧桑。
站在宾馆门前，一阵风来，迎面一棵大树上所有叶子全部扑地。这北地的风，惊悚如鬼拍掌，一掌下去，树叶皆尽，看得人触目惊心。在南方，树叶是一片一片落下的，三杯两盏般浅吟低酌，悠缓着的，飘飘然的，柔是柔了些，没有骨头的，恰便是昆曲的水磨腔，缠绵，缭绕，至柔，至弱，可将余生拉长了再拉长。而北方，一树叶子，须叟间，落光了，不禁有孔子逝者之叹，如急行军，弥漫兵气。
燕赵之地，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大抵为严寒气候所塑造。江南的温山软水，滋养不出这样一具具无畏英勇的骨骼。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在太行山脚下，吟诵这样的古诗词，当真体味出那种悲怆的情怀，是家国的，也有小我的。
北地的风一直吹，一直吹，直如肖斯塔科维奇第七交响曲，令人深感灵魂的孤渺。国山宾馆里有河北省图书馆分部，借出几本好书，一夜夜，枕着风声批阅，一颗心瞬间找到了秩序，有归家的安宁。抑或黄昏，直接去图书馆，自高及屋顶的书架上抽出《芥子园画谱》，翻至哪页，读哪页——讲竹子画法，循着墨迹一点点揣摩这黑白技法，看着看着，不禁日薄西山，心为之静。抬首窗外，斜阳下的太行山余脉，宛如汉碑，写出了魏晋以来的倜傥清正。
临走，俞平伯的一本书尚未读完，满腹不舍——不仅仅为了书，还为着这北地难得的静谧。
疾驰的车里，窗外迅速掠过一望无垠的冬小麦，那贴地生长的浅绿，恰便是浪花阵阵，滔滔迭迭于整个华北平原。
二
置身北地寒冬，适宜怀古，凭吊。
午后，三五友好相约，登抱犊寨。搭乘缆车，一路上行。那山，渐渐地迫在眉睫了，繁华褪尽，只石缝间匍匐缕缕荒草，颇为寥落。再望那山，像极贝叶经，一卷一卷又一卷，苍苍白白，整齐叠放于华北平原，望得久了，顿生寒意，恍惚间，都是汉碑啊，写满《燕歌行》，一句句，清冽荒寒，予人异样的生命体验。
到得山巅，四顾茫茫，西边的太行山，巍巍峨峨，莽莽如神龙；东边的石家庄，一整个城池，尽收眼底。猎猎风中，天空格外遥远，大朵大朵白云，怕冷似的，不再游弋。近黄昏，落日巨大而浑圆，仿佛蓬勃着正午余温，渐渐地，隐于百余亩果林间，将一群人渡了金身，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下山缆车里，邂逅几位山民。问身旁大婶，也不知抱犊山春天什么样子……她默默然自口袋摸出手机，将图库的照片一张张滑给我看：你看，这是杏花，我们这里今年四月还下雪咧……纵然未曾亲见过杏花开放，但那星星点点的浅红，隐于春雪中，却有着一份失真的美。
下至山脚，我们来不及互道再见，便各自消失于昏瞑之中。她穿一件竹布蓝的袄子，一条微微泛白的黑棉裤，纵然普通平凡，可是，谁又拦得住她有一颗耽美而真挚的心呢？当一个外乡人感念这抱犊山的荒凉无依，她什么也不说，只默默为你呈现一帧帧“雪中杏花图卷”。北地人山一般的内敛里，隐藏着落落大方的庄严肃然，令人敬重。
我们结伴上山，实为怀古，也为凭吊韩信遗踪。山顶，建有韩信祠一座，红墙碧瓦，残阳当照，北风萧萧，中华几千年文明史冉冉而过。公元前204年，韩信伐赵，最著名的一场战事生发于此。抱犊寨山势险峻，易守难攻。刘邦的盖世功业，岂能少了韩信的成全？
山顶果林旁，置有一碑，以行楷记录着萧何月下追韩信之佳话。同伴周玉娴女史，系古典文学系研究生出身，她在寒风里，滔滔不绝为我上了一堂“汉史”课，听得人瑟瑟颤抖——人于学问面前，总存愧悔之心。若非执念于书写志业，何以拥有足够强大的脚力？成全一个人的，往往是他的胸怀与笔力，而这个人永不枯竭的灵感与创造力，正是自不畏艰辛的脚力中源源不断地来。
抱犊山巅，伫立久之，巍巍太行，莽莽荒荒，隐隐有兵气，千万年不息。真是爱极这北地的寒冽与清冷，呵气成霖，滴水成冰，世间的极简与繁盛，一齐涵容于此了。
三
作为一个稻米爱好者，在石家庄，滴米未沾。此地面食，天上地下一等一可口。刀削面，汤宽，面筋道，哨子面，番茄鸡蛋面，牛肉面……大抵整合了特殊调料，临了，捻一撮韭菜寸段，在汤碗里悠悠地荡。甫一入嘴，腴滑韧酸，香气如小号。面，食完，汤，亦一滴不剩。这面里，饱含着北地清寒的飒气，稍兼评剧的曲致温和，暖胃又养胃。餐后，外出散步，无风，亦嗖嗖。比海还深的夜里，太行山剪影忽隐忽现。天上，不见一粒星子，一片无所往无所终的深邃广阔，仿佛大风浩荡着，自西伯利亚吹来了，无所不在的荒荒漠漠。
某日，众人游土门关古道，四野苍茫，黄土漫漫，风吹于脸，直如刀割。众人瑟瑟而行于青石板铺就的古街，家家门楣为浑厚的布帘所阻，掀开一角，自是两样世界。热气袅然中，一口大灶泰然自若，揭开锅盖，羊肉包、牛肉烧麦，如士兵列阵——面对世间的温热，寒冷何尝值得一提？得见传说中的莜麦饸饹，依靠手压式汩汩而出的古典吃食，值得拥有一首莎士比亚十四行赞美诗。
一边自冷风里行路，一边不停咀嚼荞麦酥片——这里的天，是荒的；地，是老的。成语“地老天荒”，想必为北地人所发明。《汉赋》《诗经》《古诗十九首》皆发源于北地，而潮湿幽柔的南方，才出《楚辞》。
曾好奇问询一位石家庄同行，去过苏杭否，可流连着不想回来？她说，不管走到哪里，不及三五天，一定想家的，自小居惯的地方嘛。她的童年在张家口度过，说是比石家庄还要冷。
像她这般自小成长于苦寒之地的人们，得兼备多么强大的内心，多么丰厚的内涵，与灵魂同处，才不至于孤独啊。
四
对于小城正定，一见难忘。一幕幕，犹如巨石投于内心的海洋，倒映着无数星辰，醒里梦里，一圈圈，繁复密集的涟漪里，荡漾的皆是这座小城的浑然之美。
身体回来了，一颗心，尚在小城，一遍遍徘徊于古城墙上，伴随毗邻的滹沱河日夜流淌。放眼而望，四座古塔端然而立。隋唐以来，它们天生注定就在那里，宝相庄严，静定从容，而夜风凛冽，热血犹在。这四座古塔分别出于天宁寺、开元寺、临济寺、广惠寺。尤其广惠寺的白色花塔，让人禁不住上前抚摸。
古塔呈现出的孤勇之美，为何如此动人心魄？这庇佑了世间无数生灵的不可多得的神迹，犹如若谷虚怀，引领人的善念，一直向着求真求美之路而去。
那个珍贵的黄昏，一位九零后导游以他丰富的知识体系以及人格魅力，春风化雨般引领着我们，穿行于历史的画卷。近一小时的课程中，他分别给我们上了关于隋唐、宋、元、明、清以来的寺庙建筑、佛像、碑刻等知识课。他以一颗写碑之心，自手起至笔落，一气呵成，有星光作证。
隆兴寺，并非仅仅一座古寺，它是美的集大成者，也是梁思成先生所赞誉的“海内孤例”。
北地天寒，走到哪里，眼界里均是空茫一片，让人无所皈依，于精神上一直陷入到孤单无告中。黄昏，被人潮裹挟着，迈入寺门，如坠梦中。走过一座又一座宫殿，直至遇见那尊被鲁迅先生称为“东方美神”的观音，颀长白皙的双臂，富于韵律的双手，骨骼清奇的身躯，幽泉一般清冽的眼神。一任客来客往，他兀自清寂。
北宋是一个空前自由的人性化时代，连佛，亦可翘二郎腿，也即鲁迅先生所言的“将神人格化”。面对这眼前心意从容的观音，你或许瞬间懂得了一句佛语——“观自在”。脑子里轰的一声，情不自禁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根本不屑于功名利禄一生安顺，我所祈求的，无非，这短暂一生，与美同在。
个人一直奉宋代为中国的文艺复兴时期。一个动荡的受辱的特殊时代，却于艺术领域创造出伟大的审美——绘画、建筑等艺术形式，均攀上巅峰，实在不可思议。
隆兴寺的石板、阶台，徽砚般质感，墨青色系，珍珠一样温润，历千余年，无数脚步的踩踏，愈发薄了脆了，一步步，实乃如履薄冰，因为心里有敬畏。整个寺里，处处流动着岁月的幽光。其中，大觉六师殿徒留废墟，十余平米青石累就的高台，以及四周微隆的巨大基石，殿阁主体早已风化于时间的风雨。正是这样的沧桑之美，惹人心心念念，流连难去。
寺院建筑南北纵深，中轴线南端为琉璃照壁，依次为天王殿、大觉六师殿（遗址）、摩尼殿、戒坛、大悲阁、御书楼、毗卢殿等十几座殿阁，恢宏庄严，是研究古代佛教寺院建筑布局的典型实例。寺内荟萃了历代碑碣、壁画、瓷器等艺术珍品，唯壁画一项，其精湛的笔法、设色，令我们仰望久之，徘徊不去。难怪梁思成先生赞誉：京外名刹，当首推正定府隆兴寺。
五
北方的黄昏，来得早些，四点半光景，斜阳欲坠了。我与陈戎老师落在最后，在玉兰林辗转不去。何尝不值得春天再来一次？或许是一场春雪过后，用整整一天仔细赏识这雪后玉兰，满园花朵的洁白，映衬着这眼前的绿墙黛瓦，何等的肃穆绚烂，亦真亦幻，如坠梦中。
玉兰的造型，与佛界的莲花座是同质的，不染纤尘。历史的机缘，偏偏选择正定这座古城，安放不朽的隆兴寺。
寺内，有唐槐一株，千余岁，彻底卸下花叶相，宛如陈老莲的残梅病荷，一笔笔，铁划银钩。这历经千年风雨的身躯，似一个远古的惊叹号，兀立于凌寒之中。人来人往的溪流中，老槐犹如一尊顽石，拒人又迎人。树人两两相望，有一份寒冬的气息，脉络分明，自无边的天际来，当真值得写一首诗赠它。
树也是有情怀的，默默守住这千年积淀的内涵，似无多言，而世间一切，皆如烟云，唯有这眼前的宫殿屹立不倒。树、屋、人，相携互融，共同成全着这样的建筑之神态，层层叠叠中达成了空旷之美。这别具一格稀世无匹的文本，有着它内在的结构与韵律。一座座宫殿，颂诗般一唱三叹，巍峨而高耸的流动中，诞生着一首首伟大史诗，历千年而生生不息，值得我们惊叹并感念。人的一生何其短暂，到底拼不过这寺里一方碑石上的一粒行楷。这一行行汉字，经得起华北平原的风反反复复抚摸，永难磨灭。
寒风中，伫立久之，似乎找着了进入隆兴寺内心的途径，分明有一种韵律，磅礴流泻又万花怒放，一颗心激荡着又激荡，于千万人的喧嚣中，愈发安宁。
鲁迅先生一直未曾莅临现场。因为机缘，我替先生来了。这也是我所遇见的最叹为观止的一处神迹。当日，正是感恩节。
年轻的导游，别一份清秀气质，一个有佛心的人，瘦而清正，站姿端肃，嗓音有着大提琴般的磁性，一路娓娓而来，有着布道的温情细腻。天色暗淡，槐树的阴影反衬着眼前的这个人浑身都在泛光，是幽光，毫不迫人——他以丰富的内涵，以一颗慧心，足以配得起所有的赞誉之词。他叫付耀辉。
六
离开正定。翌日，华北平原飘起细雪。雪后隆兴寺，又该是另一番气象了。
苏轼在《临皋闲题》里言：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
风中雨中雪中的隆兴寺，美如江山风月，值得安放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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