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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忆文 | 陈村:回想铁生

澎湃新闻 2020-01-02 17:54 大字

回想铁生

陈 村

2010年的最后一天,早上八点半,我被手机短信闹醒,去看,是朋友发来,告诉我史铁生去世。再看前一页,是陈希米四点三刻发的:“史铁生三十晚突发脑溢血,今天凌晨三点四十六分在宣武医院去世。陈希米特告。陈村你的电话打不通。”我立刻懵了。

铁生的生命结束在离他六十周岁生日差四天。我本想那天晚上给他打个电话,以往一年将逝都跟他说上几句,祝他们新年快乐。现在,无处可跟他说话。

接着的几天有几十家媒体要求采访,我一一谢绝。我自己写文章比记者写真实。写在《上海文学》,它是铁生发表《我与地坛》的吉祥之地。

他在送我的《礼拜日》一书上写:

陈村:这家出版社,这本书的装帧,这本书的作者和这本书的存有者,都与残疾有关。看来,残疾有可能是这个世界的本质。铁生 八九年十月

他跟我投缘,也许因为我们有相似的经历,都曾当过知青,都是病退回城,都曾在里弄加工组工作,都属残疾人,都写作。但他站不起来了,我还能弯曲地站立和难看地短程行走,我曾跟他说,我在走向他。他的困厄比我多十倍,他的思想也深入十倍。在我眼里,史铁生是当代中国最好的作家。

从他的体格看,本来应该很高大,很健硕,那会是怎样的一个史铁生?他曾说:“我现在老说我这个身体不好,剥夺了我多少时间。陈希米就说我,如果我身体好,用其他的方式剥夺,一样。”开始于十九岁的劫难塞给他另外一条路,母亲和朋友说服他,他说服自己,后来,成了我认识的、阅读的史铁生。

1988年,我在《一下子十四个》中写过他:

在我经常想起的人中,有史铁生。其实我并没和他见过面。曾受人之托,写信去组稿,他寄了,并来信要我也写,给《三月风》。我认认真真地答应,一次次构思,却始终没写成。我的文章很滥,但哄谁也不能哄《三月风》。有次到京,想看他却没去成,只好托朋友将蜡制的小鞋送他。他收到了吗?

有路而不能走,能量就回到了心里。我读《插队的故事》,读得心凉。史铁生更有理由成为残雪,但他节制了意念,还在用地老天荒的爱爱着一切,爱得毫不媚气。这样的人,该怎么说他呢?

我是1988年10月第三届《上海文学》奖的笔会上见到史铁生的,他和李锐、杨显惠、赵本夫、李庆西等来沪,我们去了嘉兴南湖和浙江乌镇,看了丰子恺和茅盾故居。那时他还没透析,轮椅的踏脚上放个塑料尿桶。同伴们抬轮椅,背他上下车。他一路兴致很高。

2001年,我在《去找史铁生》中写:

这些年,我到北京必去望望史铁生。在他那里坐两三个小时,吃顿饭。他们夫妇邀我住他们家,我总推辞了。我来去匆匆,住下本可以多说话,可是他的身体禁不住客人的打扰。他的截瘫,他的肾脏萎缩,用他的话说,发动机和轮子都坏了,维持身体的运行很累。每周两到三次的肾脏透析,不由分说地打断他的生活和思维。

除了他的体力精力,除了同情他不能多抽烟,我和他的谈话与常人无异。谈得很快乐。残疾其实并不缺少什么,只是不能实现罢了。他常常想得比人们深入透彻,他有自己的理由和节律。他是小说家,我喜欢读他作品的一个最大的理由是,他的想法和文字明净,不曾神神鬼鬼牵丝攀藤。他的手总是温暖的,宽厚的。他是能超越智和愚的。他不作状,而是常常省察自己的内心。他把自己看轻了,才能去爱自己,爱世界。

史铁生通常并不抱怨,他知道感恩,知道在生的命题下诸多奥义。别人用腿走路,丈量大地。他从腿开始思想,体察心灵。他常常纠缠在那些排遣不开的命题,时间长了,成为习惯和乐趣。他的想法都是经过推理论证的,有明晰的线索可寻。可是,听他说话的人,因为自己的好腿好肾,常常哼哼哈哈的,懒得跟从他的思维。他更多被阅读的是《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我与地坛》,《命若琴弦》。那样的故事只有他能写。读时候想,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

读史铁生的文章,和他谈话,都不会越读越狭隘。他肾亏却没有阴湿之气。他很艰难地从生存的窄缝里走出来,带着豁然开朗的喜悦。我常是站到自己之外,有一种嘲弄自己之流的快乐。他不是,他完整地保存自己,依然快乐。经过那道窄缝之后,快乐肯定不再张扬,应该称为喜悦了。他是用喜悦平衡困苦的人,不容易破灭。许多游戏和他无缘,他不再迷失,可以观赏自己,观赏上帝的手艺。

2001年我受《收获》委托,2006年我受《上海文学》委托,去北京和史铁生谈有关生死、有关日常的话题。谈完后做出文本发表。我跟他平常的说话随便得多,谈社会上的杂事,谈好笑的人和事,谈足球,谈抽烟,谈生病吃药。欣赏一下他的新轮椅,新装备。当一个残疾人很长见识,应该有许多好东西来武装自己。我夸他听太太陈希米的话,希米说哪里啊。在邮件和电话中,我称铁生为首长,问希米首长如何了。希米称他“我家的领导”,告诉我领导这几天又如何了。首长太平着,身体别有新的问题,大家就很高兴。他是1989年成家当领导的,有这个家这个太太对他实在太重要了。

2004年,他应已在复旦大学当教授的老朋友王安忆的邀请去做一次演讲。我在网上说,他这布衣的来到是本城的光荣。5月21日,史铁生陈希米夫妇和另外几位朋友来我家,更是我家的光荣。那天铁生说,他到过的人家极少,夸我家的楼下有轮椅坡道。两个月前,我刚做好左侧全髋关节置换术,回家时也用这坡道。两天后我们陪他去青浦的金泽和朱家角。他坐轮椅,我用双拐。我问朋友,你们知道我没有拐杖了怎么办?他们不知道,我说,那我就给铁生推车,这车也是我拐杖。

史铁生二十一岁坐上轮椅再也没下来。他曾长久被几级台阶所困。健康的人不明白坡道对轮椅上的人攸关生死。在他最后的这个家,经一再请求,好不容易被批准建设一根坡道,从此可以自己出门,到院子透透气,有时还跟保姆打几下羽毛球。他因此快乐。

2011年1月4日,史铁生六十岁生日这天,上海和北京先后开会追思他的一生。我在复旦大学的追思会上提到“坦然”二字。史铁生坦然写他自己,他一生透明坦荡,那些困苦,经受血的洗礼后成了他的资源,以此走向内心,走通命定之路,去看他人和世界。他追问,但不控诉,不失态。

我没读到史铁生集中写身体所受的困苦,也许这在他是家常,没想起一说,不吓唬读者。他的身体可说是残花败絮,比古瓷更碰不得。需要母亲、父亲和妻子接力,医生和朋友相助,小心守护。小心再小心,还是一桩桩毛病添加进来。脊髓的患难引发截瘫坐上轮椅,之后肾脏萎缩导致尿毒症只能靠透析血液维持生存,其间有褥疮等威胁,之后肺部的问题来了,病危。他很早血压就高了,脑血管突然破裂,成为最后的直接死因。

即便在轮椅上,史铁生也坐不长。因下肢的神经被截瘫殃及,久坐后血液回流不畅。在朱家角水边的一个饭店,王安忆蹲下给他揉小腿,要它消肿。他的椅子和床一定要仔细清扫,被硌着不知道,失去感觉的皮肤很容易就破皮,一旦感染经久不愈。他手腕上的血管因透析伤痕累累。他们家生活俭朴,最贵重的东西就是他的几辆轮椅和助残用具。他常吃着饭汗就出来了,吃饭对他是大运动量。他也抽烟,吸两口就掐了,过会再点上。他必须节制饮水,饮白酒似的喝一小口,水进入身体要等两天后才能靠透析排出。这两天里身体积累的毒素令他昏昏然,无法思索。毒素和血液中的营养被透析强行清除,身体犹如漂在云上。水火交替,他两天中只有很短的时间可以阅读、写作。他有本书的书名很真实,《病隙碎笔》,勤奋地在疾病的空隙中零碎写成,写一节是一节。家中来朋友,头天要躺着休息,攒下精神接待,然后在两个小时内耗尽。病到后来,他的手无力支撑自己上床上车。床边有架国外买来的机器,将他从轮椅上吊起,转移到床的上方再放下。有时,他也将自己悬挂起来,让受压的皮肤休息一会,以免患上褥疮。他就在这样的境况中写许多文章,出多本书,甚至有《务虚笔记》和《我的丁一之旅》两部长篇小说。

史铁生能活到写到2010年底,家人之外,也拜医生护士和现代医学科学所赐,拜一些好心人所赐。他这一生历时最长的正式身份是“病残知青”,接受民政部门的救济。好心人曾拨出经费令他得以承受透析的经济压力,好心人分配给他底楼的房子,好心人令他在晚年正式就业,终于有一份工资。

我最后一次见铁生是2009年的圣诞夜。我到北京开会,去看他和希米。那个晚上铁生点起许多蜡烛,桌子上有红酒和蛋糕,我们三个人举杯庆祝节日,吃饺子。我给他拍了几张照片。后来,我劝他躺床上去,看他被机器移动到床上,坐他床边说了会话后告辞。希米送我出门。我哪里想到这已是他的“晚年”,已是最后一面。

这几天重新翻看《病隙碎笔》和他送我的其他书。他将自己拆开,思索许多有关精神的命题。关于上帝和神,关于心魂,关于爱情,关于性,关于有无,关于自卑,关于生死。他给世界找到的本质是残疾和爱情:残疾是事物的障碍,爱情是心魂的追求。他将上帝视为同行,窥探上帝作为编剧的手艺。1998年1月,我带女儿去看铁生。铁生打开电脑教她玩著名的吃豆子游戏。他说自己有时也玩两盘。这也是他的生存状态,在死神的追逐下,他飞快行走,一路跳跳蹦蹦地吃下许多豆子。这个轮椅上的人是最勇敢的人,面向真实的人生,不退缩到无知和曲解,不麻痹麻醉自己。他对许多事情兴致盎然,关心新旧科学和新旧哲学。他一直在思索: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从身体的不能去想精神,想灵魂。他的神不是星相或星座,而在自己心中。他是无法站立的人,也是最挺拔正直的人。

人们读他的书,首先看到非常美好的明澈的汉语,在此止步也成。他想的那些问题,如你不想发问,无疑惑,他继续说的对你无用。但人有可能一直不发问吗?那些题目在人生途中等着我们。如你有疑惑了,则可与他同路。对无边的困境说“是”,就开始精神之旅了,他是从这里出发的。他说天堂是行走之路,不是到达的终点。这个人将天堂也谢绝了,但是,他要自己走向那个方向。

复旦大学的“史铁生追思会”,屏幕上打出他的肖像。照片是我2001年拍的,那天他五十周岁。他那么神采奕奕,宽厚地笑着。史铁生和他的作品真诚温暖厚重。这样的作家是不会死的。这几天看网,无数网友追念他,他的朋友怀念他。今晚,中国许多地方的读者自发追思史铁生。我从没见过一个中国当代作家被读者被网民这样整齐地认可。史铁生来自平民,他的写作属于人民。在这个“铁生之夜”,人民在用鲜花和烛光送别他们爱戴的作家,他们的弟兄。这是一个人最大的哀荣,胜似国葬。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11年2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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