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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口游泳池:1930年代的作家乐园

澎湃新闻 2019-11-30 16:17 大字

最近,历史文化资源丰厚的上海虹口区又有新动作。区内与鲁迅先生关系密切的六处场所:鲁迅在虹口的先后三处居所——景云里、拉摩斯公寓、大陆新村,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会址,内山书店旧址,以及多伦路文化空间,被勾连成一条千米长的“鲁迅小道”。来访者漫步其间,能直观感受鲁迅在人世最后十年的生活状态和生命轨迹。

虹口区保护历史遗迹、打造文化景点十分出彩,而就在多伦路文化名人街和鲁迅小道附近,还有两处足以让人徜徉回味的“作家地理”遗迹。

江湾路上,留有台湾名作家林文月的幼年足迹。公园坊和虹口游泳池,则是1930年代“新感觉派”作家的乐园。

少女时期的林文月 资料 图

江湾路上,林文月的童年脚印

一个上海早春,路边梧桐树似未爆芽,在上海的我为台湾友人充当导游,目标只有一个路名:江湾路,一个坐标:虹口游泳池。

友人说,它与当年上海新感觉派作家中的唯一台湾人刘呐鸥有关,也和台湾著名学者、散文家林文月的童年岁月有关。

出租车沿着如今称为鲁迅公园的虹口公园绕行,拐进小路,又钻出来,问过路人后惊喜得知,虹口游泳池还在——刘呐鸥在1930年代某段时期天天光顾,童年和少女林文月站在二楼阳台便可隔着铁轨望见的虹口游泳池,在那么多年后,在那么剧烈的城市改造中,完好无损,依旧行使着游泳池的功能。

林文月写早年生活的散文有《说童年》、《上海故宅》、《江湾路忆往》和《回家》,这位极负盛名的台湾散文家、文学教授,日本文学巨著《源氏物语》的中文译者,将从出生到12岁的童年,在婉约淡泊的文字里完整地铺陈出来。

林文月1933年生于上海日租界,外祖父是有“台湾太史公”之称的连横,表弟即连战。父亲林伯奏为彰化贫寒农家子弟,凭优异成绩考获奖学金进入日本人设立的东亚同文书院上海分校,毕业后至抗战结束前,都服务于日本三井物产株式会社上海分行。林家八个儿女,六个诞生在上海。林父对房地产生意也长袖善舞,在虹口闸北住家附近造了不少洋房出租给日本侨民,江湾路540号自宅,是他建的第一栋房子。

《上海故宅》对这幢房子的外观和内里构造及花园草木均有细致勾绘。客厅中壁炉地毯摆设精美,饭厅有专供宴客的大圆桌。楼上是卧室,穹形小阳台在二楼中央部分,幼年林文月常喜欢坐在这里,看小火车定时驶向江湾方向,夏天则居高临下看斜对面游泳池入口处的人群。母亲在前院种了桃树,后院有供孩子玩耍的秋千、单杠和沙坑。篱笆围起的住宅里生活平静优裕。家里不缺帮佣,三餐间有两顿点心。父亲出入以汽车代步,周末去江湾打高尔夫球,归家时带来五颜六色的棒冰或新鲜玉蜀黍。

虹口游泳池,建于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地处今东江湾路500号。是上海第一座公共游泳池。资料 图林文月在虹口上学有两条路径,其中一条经过内山书店 资料 图

“上海江湾路,是我童年记忆所系的主要空间”。林文月1988年的散文《江湾路忆往》模拟萧红《呼兰河传》,以生活的地理空间展开叙述。

文中,晚年居沪的外祖父常牵着小外孙女在虹口公园散步。在北四川路的电车终站,她常和同学围看剪票员颇具英雄气度地拉接电缆将电车掉头。江湾路往闸北的上学路上,她每天走过父亲建造的拥30多栋红砖小洋房的“花园坊”,再往前是运河,舢舨上的邋遢孩子好似从不梳洗,端着粥碗向桥上校服整齐的学童咧嘴而笑。她也见过日本兵用枪托狠打中国孕妇的大肚子。

后来,林文月全家和姨母一家、舅母及10岁表弟连战三家人一起坐船回台湾。“民国三十五年二月,船在黄浦江的寒雾中起航。大家以为就像躲避上海事变一样,回台湾只是暂时性的。临走时十分仓促匆忙,一切的产业都没有处理妥善,我们甚至没有对故宅留恋多望一眼!”

离去40年后,林文月曾带两个妹妹回过上海,出了虹桥机场直奔梦中重游几多回的故宅。那该是1980年代中后期,《回家》叙述了她“近乡情怯”的步步迟疑。

公园坊和虹口游泳池,新感觉派作家的午后时光

林文月写:“夏天的时候,游泳池的门敞开,戏水的人很多,但那是卖票子的。我有时跨越铁轨,在那门前晃来晃去,趁机会偷觑内里的景象。可真热闹得很,有男有女,穿着各式花花绿绿的泳装,而且,里面的世界好像很自由放任,常常有大声惊叫溢出门外来。但我们家除了大哥和二哥,都不准去那里游泳。母亲说,我们还太小,危险的。何况,要游泳嘛,小学里也有游泳池,有老师照顾,安全些。我想,如果自己长大些,到大哥、二哥那个年纪,大概母亲就会答应我买票去虹口游泳池了。但是,我终于只是徘徊在门外的孩子而已,等不及长那么大,我们就离开了上海。”

林文月曾在门前流连,却从没进去“一亲芳波”的“虹口游泳池”,是中国第一个现代主义小说流派——“新感觉派”作家群发迹前的乐园。

原名刘灿波的台南人刘呐鸥,1926年毕业于日本青山学院后,即来到心中“未来的地”上海,搞翻译、写小说、办杂志、开书店及出版社,几年间领军声光电色的“新感觉派”风生水起。

淡出文坛投身电影界后,他编剧本、引介电影理论,做导演、制片,甚至办电影公司。他鼓吹“软性电影”,捧红胡蝶等影星,也被认为与李香兰有恋情。轰轰烈烈10多年,“上海的台湾第一人”在1940年9月因接任汪精卫旗下报纸《国民新闻》社长遭国民党军统暗杀,36岁的人生戛然而止。

刘呐鸥密友,也是新感觉派作家主将之一的施蛰存曾回忆:1928年,刘呐鸥在虹口江湾路六三花园旁日本人聚居的里弄租了栋三层小洋房,邀戴望舒同住,方便商量筹建书店的事。施蛰存从松江来上海,也被邀住在一起。那时他们的第一家书店尚未开张,有许多无聊时光,三人这样打发日子——

“每天上午,大家都待在屋里,聊天,看书,各人写文章,译书。午饭后,睡一觉。三点钟,到虹口游泳池去游泳。在北四川路一带看电影,或跳舞。一般总是先看七点钟一场的电影,看过电影,再进舞场,玩到半夜才回家。”

刘呐鸥及其幼子 资料 图

台湾学者许秦蓁的著作《战后台北的上海记忆与上海经验》里有一节,就以“虹口游泳池,文艺青年午后时光”为题。

1922年落成的虹口游泳池是花园式露天泳池,公共租界当局建造,英国人设计施工,名为“工部局游泳池”。老上海人都知道,它是上海首个官办公共泳池。虽为“公共”,建成初期与外滩公园一样“犬与华人不准入”,仅供租界外籍居民使用,1928年才向华人开放。当时,能去虹口游泳池是件时髦事,1935年上海滩“掌故大王”郑逸梅和朋友去了一趟后,兴奋地写下《到虹口游泳池去》,“但闻水声汩汩,仿佛到了九溪十八涧。”洋女子们从跳台跃下水花四溅的情景,让他瞠目结舌。

许秦蓁也在《摩登·上海·新感觉》一书中记载:1935年前已有一群文友住在公园坊刘呐鸥的产业,包括叶灵凤夫妇、穆时英一家、杜衡、高明、杨邨人等,有人因此称公园坊为“作家坊”。那年夏天戴望舒自法国返沪,也住了进来。

这样看来,虹口游泳池1931年加建跳水台和滑梯后,刘呐鸥应该和更多文友到过住家斜对面附设酒吧的这泳池消遣。

刘呐鸥的虹口经验当然不止游泳。公园坊之外,他住过北四川路余庆坊,也常出入台湾友人的江湾路林肯坊寓所。生活上颓废放浪公子派头的他,常在虹口一带吃大菜,泡咖啡馆、看电影——虹口是沪上电影院最密集之处。他喜欢上舞厅跳舞,当时只日租界有日本舞女。

由他出资,与戴望舒、施蛰存先后创办的两家书店也都设在虹口:1928年的“第一线书店”位于北四川路西宝兴路142号,被查禁后1929年又创办的“水沫书店”在北四川路海宁路口公益坊内。10多年间,他曾迁居法租界并举家到南京住过,但仍以住在虹口的日子为多。

有意思的是,刘呐鸥不仅是才子型文人,也是大陆台商先驱。出身台南第一望族之家的刘呐鸥,热衷文化事业的同时也投资房地产。他在上海房产非常多,本人被枪杀后,其妻黄素贞滞留两年才清理完毕。房产的分布未见考证,但林文月说过,江湾路33栋洋房组成的“公园坊”,应是刘呐鸥与她父亲林伯奏合伙建成。

离开半个世纪后,林文月曾鼓起勇气到上海寻访故居,已变身为地铁虹口指挥部的林家旧宅那时还在,却被改造得“似非而是”。她太沮丧了,竟没发现“牢牢未忘的”的地标——虹口游泳池和虹口公园其实都安然无恙。跨入21世纪,利用老沪杭铁路和淞沪铁路线改造而成的上海第一条高架轨道交通(三号线)通车,在虹口体育场那一站,从车窗向下望去,仍可见到有90多年历史的虹口游泳池。夏日,远远一抹蓝色水波上五颜六色泳衣浮动,像一块鲜蓝底色的印花布。少见的两头半圆“运动场形”大泳池,带着浓浓怀旧气息,让见惯长方型标准泳池的人们惊艳。

改造中的虹口游泳池 余云 图

改造后,现如今的虹口游泳池 资料 图

今日公园坊一瞥 余云 图

那天我陪朋友找到东江湾路500号时,游泳池并未开放,但管理员听出友人的台湾腔,欣然允她进去拍照。想来特地寻来造访的台湾同胞也不少。在康来新、许秦蓁等学者推动下,台南政府出版了6卷本《刘呐鸥全集》。2005年和2011年,刘呐鸥国际学术研讨会两次在台湾召开。

今年春天回沪时,我又专门去了虹口游泳池。游泳池正在大修,闲人莫入。嘈杂声中我只来得及对着那个建于1931年的跳台拍了几张照。

我也找到了西江湾路467弄的公园坊。此处因2008年底连战携家眷前来寻访而引起注意,也已入选为上海市第五批优秀历史建筑。历经岁月风尘,33栋三层小洋楼安然无恙,包括连横和连战祖孙住过的8号。公园坊早已不是一户一栋,坊内住家拥挤,有些杂乱,但也因此充满亲切的市井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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