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乡下的母亲
花季(中国画)袁生中 作
远在广东务工的弟弟打电话给我,说昨天打电话回去,村子里的张婶告诉他,母亲每天在家里刨麻(一种经济作物),沾满泥巴的衣裤堆了一盆子。如今天气逐渐寒冷,秋雨又绵绵不绝,万一感冒或摔跤,谁去照料她?
接了弟弟的电话,我的心揪成一团。母亲今年78了,原本硬朗的身体每况愈下。一遇感冒,支气管炎发作,大口喘气,严重咳嗽,她自己痛苦,我们看着也难受。小侄儿到省城上大学后,弟弟、弟媳觉得家里经济不宽裕,便商量着到广东务工了,留下母亲一人待在家里。弟弟最不放心母亲,要我接她到城里生活,母亲说什么都不愿意,还说自己完全能够独立生活。
母亲在家闲着无事时,便在房前屋后种上冬瓜、南瓜、白菜、萝卜等蔬菜;天气晴好时,就到房屋附近弄些柴禾。下地扯菜、生火做饭,确能自己打理。就此,我亦略略放了心。只是没想到她竟然还下地干活,万一感冒支气管炎发作,一口气提不上来,岂不性命难保?听弟弟说了后,我急忙将手上的工作处理完,第二天一大早便坐了大巴,心急火燎地往乡下老家赶去。
车行乡间,车窗外是一片颓废的大地。稻田里剩下的半截稻禾在秋雨的摧残下凌乱不堪;土里尚未收割的大豆,叶黄苗枯,了无生气,只有鼓鼓的豆荚尚给人欢喜;盛极一夏的玉米秸杆枯黄憔悴,瑟瑟地站立在秋风秋雨中,孤独而凄凉。
经过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我终于到了家。大门紧闭,母亲应是出门去干活了。我站在房前的晒坝里环顾四周:房檐下堆满了柴禾,一只母鸡正在柴禾堆里卧着下蛋;竹竿上晾着刨过皮的苎麻,随风飘舞;大门边一大堆红苕和几个黄了皮的老南瓜,正呆呆地躺在那里。晒坝外面是母亲的菜园子,嫩绿的白菜、葱茏的萝卜,生机勃勃;房屋右边的瓜架上,藤蔓枯黄,三四个白胖胖的冬瓜还吊在上面。环顾母亲的房屋,到处充满了烟火气息,仿佛生活过得热气腾腾。
过了一会儿,母亲从外面回来了。背上的背蒌里装着刚从地里剥下的苎麻。果然如弟弟所说,母亲在家里停歇不下,还在田间地里劳作。母亲见我来了,甚是惊喜,喘着气连声对我说:“你怎么来了,不上班吗?”
我赶紧接过母亲背上的背蒌,附在她的耳边大声说:“你干什么去剥麻?没钱用吗?”母亲耳背,我只得如咆哮般附在她的耳边大声说话。母亲见我微愠的脸色,讪讪地说:“现在麻卖16元一斤。我们地里的那些麻,我撒了尿素,长得不错。我不去剥,别人也会偷偷地去剥。我每天剥一点,也能卖些钱。”
“你没钱用吗?弟弟没叫镇上的刚哥取钱给你用吗?”
“有啊。弟弟每月给我600元。”
我听了更生气。600元完全够用了啊,犯得着如此辛苦地到田边地角去劳动?万一摔跤,或者背上湿了汗,生病吃药不知得花多少钱。况且这独门独院的,没人知道,没人帮忙,日子多难过啊。
我立即跟母亲说,你收拾一下跟我去城里住。母亲嗫嚅着说不想去。我又将弟弟担心的话说了一遍。母亲见我很生气的样子,赌气似地说:“怕我生病用你们的钱啊?我自己还能劳动,不想成为你们的累赘。”
母亲将我和弟弟的好意误会了。
张婶见我回来,远远地笑眯眯地走了来。她听得我们的对话,拍着母亲的肩,大声说:“老吴,你女儿接你到城里享福,哪里将你当累赘了?”母亲听了张婶劝说,终于松口说:“我把这几株麻刨了,吃了午饭再走。”
无可奈何,我坐下来开始刨麻,小时候熟悉的生活场景又在脑海里涌现。母亲去门前的菜地里扯了白菜、萝卜和蒜苗,不一会儿,萝卜丝炒肉、素炒白菜、鸡蛋羹等菜肴便端上了饭桌,袅袅白汽散发出喷香的气味,我抓了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熟悉的味道,母亲的味道。
母亲将家里的鸡、鸭交给张婶照看,我悄声示意张婶把它们都卖了。张婶笑呵呵地对我说:“你妈辛苦了一辈子,是该享享福了。”
回到城里,天快黑了。晚饭后,我忙着给儿子检查作业,母亲一人坐在沙发上打盹。儿子轻声问我:“外婆这么早就开始睡觉了?”我这才想起来,在农村,她习惯早睡早起。
第二天清晨,我听到母亲在客厅咳嗽的声音,忙打着哈欠起床,见母亲孤独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如一尊木讷的雕像。我的心猛然钝痛。为了不吵醒其他人,我没对母亲说话,忙倒了杯热开水给她。她像犯错的孩子似地看着我,怯怯地说了句:“我睡不着。”
我的眼泪顿时盈满了眼眶。在乡下,母亲这个时候,大概是一边咳嗽,一边唤着她的公鸡、母鸡、鸭子,在晒坝里撒上谷粮,看它们争先恐后地啄食;然后再到她的菜园子里看看白菜、萝卜的长势。
我忙换好衣服,带母亲下楼到广场里散步。母亲慢慢地走着,一边走一边咳嗽。看着母亲局促不安的样子,我心里很难过。
中午下班,我急忙回家,看到母亲独自坐在小区的花坛边等我。我问她怎么不回去,她笑眯眯地说,收拾了厨房,又洗了衣服,不知道时间早晚,亦不知道怎么做饭,便想到小区来玩一下。等到想回去时,才发现自己没钥匙。我后悔不迭,早上出门时竟然忘了给母亲钥匙。
一天晚上,母亲说要洗澡,叫我打开热水器。我忙告诉她,只要打开水笼头就有热水,尽管洗就是。母亲进得洗手间,只听哗哗哗的水声不停,我心下疑惑,难道母亲用沐浴露时也不关水?不一会儿,母亲探出头,问我怎么这么久都没热水?我进去一看,原来母亲打开了冷水的水笼头。我没好气地对她说,这个水笼头不来热水,你不知道换一个吗?母亲本想回我两句,张了张嘴又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过了几天,母亲突然对我说:“我得回去了。”我不解地看着她。她像鼓足了勇气,说,“你每天那么忙,我又帮不了你,反而还要你照顾。我又喘气又咳嗽,小宝他们听着烦。我在农村自在惯了,你就让我回去得了。”
“如果你有什么事怎么办?”
“我有事就直接打电话给你们。虽然我听不清楚你们说的话,但你们可以听清楚我说的话呀。况且还有张婶,没事的。”
我没再说什么,心里虽有万个不舍,但只得默默地点了点头。或许,农村的天空、大地才更加适合母亲。
母亲见我同意,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如释重负的笑容。或许,适合她的生活方式才是最好的生活。世间孝心有千百种,我愿意给母亲最想要的那一种。
□陈德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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