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冷落的大姑的一生
□于恩胜
她老了,老到更加被人忽略
周末回高密老家,父亲让我把拿去给他用的按摩垫送给大姑:你大姑浑身酸疼,她用正好……
到了大姑家,只有她一人在,她说大姑父去青海旅游了。
我问她怎么不跟着去,大姑咧嘴笑笑:俺啥也不懂,别再出去给他丢人……
我又问她吃饭了没有,她说中午老二两口子来给她送的水饺,说完还颤巍巍地挪到厨房,端出半盘子水饺,非得让我尝尝。
聊天时,大姑说她前段时间脚疼得不敢走路,还以为得了不好的病,老三带她去检查,医生问她是不是没有闺女,她还纳闷医生问得奇怪,脚疼跟闺女有什么关系。原来,她的脚指甲陷进肉里才导致脚疼的。她眼睛不好,带着老花镜也看不清,只好胡乱剪一剪,边上的指甲长进肉里也不知道。医生说,来看脚的老人也有跟她一样的,一问都没闺女,媳妇再好也不会想到给婆婆剪脚趾甲的……
听大姑絮絮叨叨,我心里有点难过:大姑父一直不待见她,即使看到她剪趾甲不方便也不会帮她,三个儿子虽然每周都过来,可他们想不到母亲还需要剪脚趾甲的,三个儿媳对她也只是表面上客气,她们连衣服都没给她洗过一件,怎会给她剪脚趾甲?
但我知道,说多了会惹麻烦,更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便拿出按摩垫教大姑如何使用。面对这礼物,大姑诚惶诚恐,满脸近乎讨好的笑。我看了就有点心酸:多少年了,她一直是这样笑,这是常年内心自卑,生怕给人添麻烦,别人对她好便不知如何是好才形成的笑容啊……
她付出真心对每一个人
我从小就听奶奶说,大姑命好,嫁给大姑父很享福。可每当这时,我母亲就撇嘴,后来才知道,当初大姑父虽是民办老师,可家庭成分不好,快三十了还是光棍。大姑作为长女,要照顾弟弟妹妹,要下地劳动,被耽搁到二十五岁,跟她一样大的都好几个孩子了。大姑出嫁后,在婆家也是主劳力,因为姑父除了教书,什么农活都不会干。后来,姑父被借调到乡中学,大姑在家种地喂猪养孩子带孩子伺候公婆,用我父亲的话说就是:俺姐嫁到老周家,就跟牲口一样……
我小的时候,大姑还在农村,逢年过节去她家,看到院子和屋子都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就觉得她太能干。可母亲却说:你大姑父要干净,你大姑就不住地打扫,生怕他不高兴,你大姑这辈子算是被你姑父降住了。
稍微长大后,我发现大姑对谁都挺好:大姑父进城后,她也农转非了,可公婆都老得动不了,城里房子又小,她就留在村里照顾他们；小叔子结婚时,日子还穷,大姑就把当初自己结婚时的新被褥全给了他；后来她进了城,村里有人找大姑父,回来都说大姑父脸难看,又说大姑好,很热情地给他们倒水,还留他们吃饭……
大姑生了三个儿子,三个儿子又给她生了三个孙子和一个孙女,四个孩子也全是她看大的。我在县城读高中时,寄宿在大姑家,见大姑看孩子做饭洗衣打扫卫生,所有的活都是她一个人干,就替她抱不平:大姑父下班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也不帮一把,儿子、儿媳回来,只逗孩子,谁都不去厨房,吃完饭也没人刷碗,从头到尾都是她一人忙。等到晚上儿子媳妇带着孩子走了,她还要给姑父倒好洗脚水,伺候他上床后,她才坐下来歇口气。我回家一说这些,父亲就生气:你大姑父光长着一张好皮,心眼真不咋地……而母亲叹气后说:你大姑一不识字,二不挣钱,她一直觉得自己靠男人靠儿子养活,只有多出力她心里才踏实。
母亲接着说,大姑的儿子还都挺孝顺的,从不惹她生气,可就是男孩子太粗心了,他们考虑不到当娘的老了,身子不方便了,在冬天需要人陪着出去洗个澡,也看不到她头发长了,带她去剪一剪……
我听了就很感伤:表哥们对大姑的态度,还不是潜移默化受姑父的影响?
她从没得到过关怀与爱
大姑父很聪明,长得还一表人才,论成分的年代他比较倒霉,可政策好了后,他开始走运:从乡中学到县中学,因文章写得好,借到县委干秘书,之后一步步高升,做到了某个机关的副局长……
一个是知识分子兼政府官员,有文化有阅历有能力,一个是农村妇女,大字不识一个,从田间走到县城的家,几乎足不出户,孩子锅台洗洗刷刷,两个好像不是同一世界里的人,在一起过了四十多年,如今看上去与别的年老夫妻没什么两样,可其中发生过什么事,彼此心里什么感觉,恐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我寄宿那两年,十二点以前见不着大姑父的面,老家来人,大姑忙着招呼茶水吃食,可一听说事儿,她立刻显出惊吓的样子:别给俺说,说了俺也不懂……
等大姑父回来,大姑先看他的脸色,然后才小心翼翼说今天谁来了,明天可能要去单位找。大姑父从喉咙里发出一个音,表示知道了,然后喝大姑端上的水,把脚伸进盆里,对着一张报纸看许久,也不看大姑一眼,当然也就看不到她因跌倒脸上的淤青……
记得有段时间,大姑父不回家了,大姑眼睛总是红肿着,我忍不住问了下,大姑就说他出差了。又过了些日子,我父亲来了,脸色很难看,跟大姑在屋里嘀嘀咕咕。那天半夜,大姑父回来,两个男人在书房里说话,不一会儿就吵了起来。我隐约听父亲嚷要去市里告状,大姑父就说什么都不要了也要离婚……
到了下半夜,书房里传出大姑父的哭声,凌晨,我父亲走了,然后,家里恢复了正常。直到许久以后,我才知道,大姑父喜欢上别人,要跟大姑离婚,我还知道了,以前大姑在农村时,大姑父就提过一次,被他爹娘训了一顿才没再坚持……
大姑父对大姑也不是不好,可就是很少跟她说话,更不关心她心里想什么。上次大姑生日,大姑父喝得有点多,守着儿子儿媳就说:你妈能吃苦受累,可怎么也不讨人喜欢,有次下雨,我淋湿了回家,因为感冒,进门就躺床上了,你妈不是问我淋坏了没,而是说你快起来,都把床单弄湿了……
表哥表嫂听了就笑,大姑也笑,还是那种卑微的讨好的笑。这件事留给我很深的印象:生日蛋糕摆在桌上,儿子媳妇给买的礼物堆满了沙发,可孩子们都跟父亲有说有笑,作为母亲的大姑,却被冷落在一边,连她亲手带大的孙子孙女都很少跟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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